邓晨离开杨家,却并没有立刻去寻找他的外祖父和他的父母,而是先去了鲁地颜家,颜虔是他的恩师,他并不希望颜家受到牵连。
而此时通缉他的文书也已经开始向地方发布,对与他有关系的人也已经开始了抓捕,他的第二位老师已经被下狱,家里在不断地奔走企图为那位老人脱罪。
他赶到颜家时颜虔也已经被抓走,他是改头换面到了颜家所在的村子里,虽然官府对他的相貌还不能准确把握,贴出的画像顶多有五分相似,但是他也没有把握一定没有人会出卖他。
到颜家时,他没有从正门进,而是在夜晚趁黑翻了进去,由于家主被抓走,这个晚上家里显得有些混乱,颜家的仆人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巡夜,他摸黑潜到颜家正堂,只听得里面一片吵嚷之声。
颜家正堂的窗外有一片茂盛的竹子,正堂里燃着蜡烛,一些光影昏昏地投到竹林里,邓晨潜藏在竹林里一动不动。
此时正是秋季,炎夏已过,天气高爽,只是这***况有些特殊,天上堆满了云,阴沉沉的,遮住了本该明亮的月色,天气也有些奇怪地闷,平日里已经不那么活跃的蚊子这一夜似乎都被注满了活力,在这竹林里嗡嗡营营,不时透过尚且薄薄的秋装叮咬着他,他宛如未觉一般,一动不动。
这两年大旱,一直没有下雨,今夜会下雨吗?他抬眼望望平日里高高在上而此时化成黑暗仿佛要压下来的苍天。
云彩最会欺骗人了,在这大旱的两年里,无数次高高厚厚的云彩给了人们希望,然后它又飘走了,留下失望乃至于绝望;
无数次上苍阴沉着脸,浮着阴沉的云霓,挟着闷热的气息,让人以为九天的神明即将赐予众生以生的可能,可是神明只是继续蒸着这个世界,直到蒸裂了大地,蒸干了河流乃至于水井草木,于是一切都不再有。
前一年,他并不觉得怎样,觉得大旱离他还远;
这一年,他忽然觉得大旱在向他逼近,饥荒也在向他逼近。
有人死了,有人造反了。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问杨奇:“师父,大旱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民间本就存粮不多,到如今各地都在闹饥荒已有许多百姓饿死了,这究竟是天之过,亦或是人之过?”
杨奇摸了摸頜下胡须,沉吟了片刻,看着他缓缓道:“既是天之过,亦是人之过。”
“该怎么办?还有办法拯救吗?”
“怎么办?怎么办?哈哈哈哈,怎么办?”杨奇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大笑了良久,然后冷冷地审视着邓晨,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看了好久,看得邓晨浑身不自在,随后目光方始柔和了下来,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眼光中带着一丝赞赏,还有一丝莫名的复杂情绪,他点点头,转过身站了一下,迈步离开。
“那到底该怎么办啊?”他的声音再次传到了杨奇耳朵里。
杨奇走着,也不回头,向他挥挥手,“天过征天,人过伐人。无非生存而已。”
那声音宛如闷雷一般,滚滚传进他的耳朵。
“我们不能为了一个外姓人让颜家受到牵连。如今胡人当政,对于我们颜家这样的读书之家本就抱有怀疑,现在反贼的外孙却成了三弟的关门弟子,三弟被抓走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官府一定会对我们继续下手的,壮士断腕此正其时,只要你们说出邓晨现在在哪并且绝了与邓家的亲事,说不定还能有一条生路。我不能让全族人的性命为他陪葬。”
这声音高亢,充满愤激。邓晨听了知道这是颜家当代的族长。随后正堂里传来一片嚷嚷之声,“三弟妹(三婶)大哥(大伯)说得对,这不是你一家的事,你就说出来吧。”
“诸位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也担心老爷出事,也同样担心官府对颜家动手。但是,一则我确实不知晨儿此时在哪,老爷把晨儿推荐到他的好友那里了,可是我不知道是老爷的哪一位好友啊!”
“再者,我们家以读书传家,祖上更是夫子的得意门生,我们读夫子之书,生死关头出卖亲友九泉之下何以去见祖上?大哥也说过,胡人对我们家不满已久,就算这次逃过了,难保他们不会再次找个理由过来,不如大家一起想个办法度过难关,也胜过如此逼迫我这个小妇人啊!”
这声音起始细腻温柔,慢慢地声音却是拔高了起来。邓晨听出这是师娘的声音。
“娘”一声略带哭腔的声音响起,“要不我和晨哥解除婚约吧!”
“闭嘴!大人商量哪轮得到你插嘴!鸣儿,带你妹妹回房休息!”只听得“吱呀”一声,正堂门开了,颜钟鸣扯着颜夕走了出来,顺手关上门。
屋里面一片吵嚷声,“夕儿说得对!”
“夕儿还不是为你”
“夕儿孝顺有祖辈风范,你为何斥责她啊”。
“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娘从来没有如此过。”颜夕流着泪哽咽问道。
“嗯,你还是太小了,别放在心上。”说到这里,颜钟鸣边走边说道,“其实有些话,不该由我说,毕竟父亲尚在,在这之前毕竟没有什么事,如今父亲被抓了,家里即将巨变,有些话你得记着。”
“说起来,我们颜家是以读书起家的,其实呢读书只是表象,让大家识字明理而已,最关键的当然是明理。你已经许给了邓家,你就是邓家的人了,小师弟也是天纵之才,人也好,说实在那两年我也很欣赏他,退婚这种事我们家是做不出来的。”
“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其实是这个事情背后的胡人官府。”
“大家都在害怕,你也在害怕,所以我说你还小,要你别放在心上。”
“但是大伯他们却是不该害怕的。当年胡人进来烧杀抢掠,恶事做尽,我们家二叔公、三叔公他们都死于胡人手下,还有几位姑姑更是被凌辱而死,从私的方面这是家恨;”
“从另一方面说,这两年为何民间反声不绝,干旱只是其一罢了,这次干旱到如今虽然已经接近两年不见雨了,可是前朝甚至有过三年半天不落雨的记载,那时为何没有造反,没有饥荒?”
“因为前朝一****有余粮,二则官府赈灾得力,各种手段下去生生保证了大部分人的生存。如今胡人当政除了搜刮之外什么都没做过,民间几乎没有什么余粮,大旱之下还不赈灾,饥荒遍地、饿殍遍野,百姓不反哪还有活路?”
“他们没有把我们汉人当人看啊。就父亲来说,他甚至”颜钟鸣轻声道:“是支持百姓造反的。母亲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母亲才如此坚持,不然我们也确实没必要为了邓晨和家族翻脸。”说着两人走远了。
邓晨听着屋里的争吵,想着平日里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师娘对自己的爱护心如刀绞,立时就要出去,去向众人宣布,“邓晨就在这里,不要为难我师娘。”
他刚一动,一只手立刻按了下来,另有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那一声惊呼被堵在嘴里。
那人轻声道:“别出声,随我来。”声音很是熟悉,只是一时间他心事翻涌,也没有听出来这声音是他刚刚听到过的。
走到隐蔽处,那人放开手,邓晨才发现这人正是刚刚将颜夕送回房间的颜钟鸣,邓晨低声问他:“你为何要阻止我?”
颜钟鸣摸摸他头轻声调侃道:“你傻了?那个时候进去?”
邓晨拍掉他的手:“她是你母亲,是我师娘,你”说着声音微微抬高。
颜钟鸣收起调侃神色,随手卡住他脖子,“跟我走!”说着拖着邓晨向自己房间走去。
邓晨一路挣扎,却又害怕闹出太大动静,一时间倒也挣不脱。进了颜钟鸣的房间,颜钟鸣随手甩了一下,将邓晨甩了个趔趄,阖上门,也不燃灯,淡淡道:“你又回来做什么?”边说边摸黑去倒茶。
“我”邓晨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颜家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颜钟鸣却也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喝了口茶,淡淡道:“你不该回来的,师弟!不过回来了也好,顺手把你老婆带走,整天在我面前晃荡,惹人生厌。”
邓晨愣了愣,他自然知道往日里颜钟鸣是最疼爱颜夕这个妹妹的。其实邓晨对颜钟鸣的印象并不算好,颜钟鸣平日里一向是嘻嘻哈哈、玩乐无忌,难得正经的,除了不干一些出格的混账事,吃喝赌他都干过,尤其是吃喝方面,赌则是偶尔来一次。颜虔也时常责骂他,但是对他却也不过分苛责。只是这一刻这位大哥的态度让他一时不能接受。
耳中颜钟鸣的声音继续传来,懒洋洋的,“没什么大不了的,颜家的事不用你操心。嗯,待会母亲和那些人的扯皮就完了,你去见见她,然后就带着你老婆走吧。真是的,想让我家给你养到什么时候啊。”
邓晨心念电闪,黑暗中向颜钟鸣恭敬道:“小弟听大哥吩咐。”
颜钟鸣听了似乎对这声大哥很满意,“这就对了,我去正堂看看,你就在这待着,不许出去,记住不许给我惹麻烦。”
“大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