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佩荣很多年都没有做过如此真实的梦了，他身处往昔的大学校园中，身边青山依旧，绿水长流，仍是青年人模样的他拥抱着许久未再见面的老朋友，几乎想热泪盈眶。
拿着相机的那个人开始读秒：“三、二、一。”
她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装裤，长发飘飘，是那个年代最普通的模样。她往他走来，袅娜娉婷。江佩荣终是流下一行热泪，他张开双臂，不出意外地拥抱到那个娇娇小小的女孩。
“谢谢你，阿奇。”江佩荣怀抱里的人僵直了身子，瞬间脚下飞沙走石，他不断地下坠，落入深渊，身边的碎片如刀锋般在眼前飞舞，将皮肤割开一条条小的血痕。
梦境消散了，江佩荣睁开了双眼，黑暗中，身边的秦锡兰发出沉沉的呼吸声。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摩挲着穿上拖鞋，轻声关上门，走向秦奇的房间。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秦奇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就像是仰头眼看着临行前铡刀下落一般，带着悲怆，还有释然。她大大方方地看着江佩荣敲了门后推门而入，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恩，青出于蓝，才学了几天的咒术就敢撒野，”她没想到江佩荣第一句话居然是夸奖，“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哪有胆子和父亲捣乱。”后一句便是责怪了。
“你本来打算瞒到我什么时候。”恶人先告状这件事，秦奇总能够厚着脸皮做到。
“到你自己发现为止。如果你这点都做不到，还不如让你做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江佩荣说的合情合理，没来由得惹得秦奇生气，“都半夜三点了，你明天不上课么？”
“明天礼拜六。”秦奇回嘴。
“明天不上你江老师的课么？”江佩荣就是个扮猪吃虎的家伙，秦奇可算看出来了。
“咦，我的江老师不应该是你么？”秦奇反驳，笑嘻嘻的，没个正行。
他们彼此太过于熟悉，熟悉到对方下一步可能采取什么行动都了如指掌。秦奇知道，自己刚学的咒术并没有什么作用，她需要依靠的是自己的头脑和三寸不烂之舌。
“不绕弯子了，你怎么会知道卜嫣然的，让我猜猜，你先拿到了信，拆了照片，封好重寄，对不对？”
姜还是老的辣，秦奇不服不行，她像个猫儿一样，瞬间软了下来，坐在床上，双脚搓啊搓啊的，试图装可爱逃过一劫，“这个女的是谁啊，你的前女友么？嘘……我不会告诉老妈的。”
“如果你不想用平等的身份来和我交涉，我们就各回各屋。”江佩荣板起面孔，他像个老谋深算的狐狸、游戏关卡里的boss，用一个小手指就可以轻易让秦奇game over，“信你早就拿到了，为什么选择今天来和我对峙，你又想从和我的对话中获得什么，或者说是达成什么目的？”
秦奇学江佩荣，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既然你不愿意回答，那就让我来帮你，这个女的叫做卜嫣然，是你的大学同班同学，更是江家上一任的卜星，传说中江家创始人江留客的血脉，神族的后裔。然而，拥有强大法力的她和她的后代，都被轻而易举地消除了存在的痕迹。不止是他们，照片最旁边的男人，也被消除了世间的痕迹——他们都曾经是你最亲的人，你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你而去。”
“不错，给你加五分。”江佩荣四两拨千斤，没有给秦奇提供更多信息，并且示意秦奇继续往下说。
秦奇一顿，感觉自己一点儿都没占到便宜，不免一阵失落：“这封信的目的就是在提醒你，不要让悲剧重演，对不对。你不插手的话，同样的悲剧还会再发生一次，对不对。你已经读懂了这封信的信息，决定重出江湖，对不对。”
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江佩荣露出赞许的笑容：“交涉和打球一样，需要短、平、快，不要再绕圈子了，说吧，你最终的目的。”
“不要让我和曾经的你一样，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离去，好么……既然你已经退出了江家，那就说明你不欠他们什么了。为了我和妈妈，这一次，就当是错过，好么。”秦奇终于说出了这句让自己不齿的话。她自己身处险境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有害怕过，反而更多的是兴奋；但当她发觉自己的父亲将面临危险时，她竟无法喘息，宁愿父亲做个懦夫。
江佩荣笑了，他握住秦奇的手，用一种平缓的语气说道：“你之所以会这么推测，只是基于潜意识里把父亲这个角色当做故事里的好人的缘故——这是你的情感在说话，而非你的理智在思考。做好人好事可不能够支撑江家存活百年，你说为什么我会和同样来源于江家的卜嫣然成为同班，是巧合么？”
秦奇懵了，她握住父亲粗糙的大手，自己的手心隐隐地开始出了冷汗，难道说父亲和卜嫣然是江宣宇江弦乐的翻版？那……那个被消除了存在的男人……就是拥有转世符记的嫌疑人，至于父亲是保护他，还是伤害他，只不过在一正一邪一念之间。
“如果说你是坏人……你们在一起是为了监视拥有转世符记的这个男人……你们想办法验证了他的身份后，不仅杀死了他，而且消除了他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痕迹，哪怕是他的爱人，也没办法记起他的分毫，所以，丁丽自杀了……”秦奇浑身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丁丽不过是个普通人啊，你们连同她的灵魂一起埋葬，难道你的心不会痛么！”
“很遗憾，你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拥有转世符记，作为对手，你已经被我的只言片语操纵，被诱导进入误区，这可以让我轻易地在情感上击垮你。你看，你的手已经在颤抖了，如果我现在和你发生肢体冲突，你必败无疑。”
秦奇在不经意间被老父亲戏弄了一把，心中顿生无力感，觉得自己像个小猴子一样，被佛祖老人家玩弄在鼓掌之中，只能抬腿撒野，却无法逃脱。
“捉弄我有意思么？”秦奇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作为你的江老师，我得教会你一点东西。”
“因为除了语言，你不能教我别的，否则你就违法了作为术士的法则。你并没有退出江家，给我改姓，只不过是为了做戏给外人看，对不对。”秦奇迅速抓到了要点。
江佩荣笑了：“你想多了，我的确已经退出了江家，并且失去了灵力。”
秦奇闭眼，不动声色地抹去泪水，她用低沉的声音，平缓地往外吐字：“如果说你真的失去了全部的灵力，那你就不能继续做记忆的保管人。我之前虽然没有学过咒术，但一直是有灵力的……我相信很多人都会对我保管的记忆感兴趣的。”
“这才像是一场真正的对峙，秦奇。”江佩荣的身上慢慢显示出了杀气，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生气的时候，呼唤秦奇的大名，仿佛她是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一般。秦奇意外地得到了父亲的尊重和认可，但是，她并没有感受到兴奋和喜悦，相反，她只希望这场对话只是一个噩梦。
秦奇咽了咽口水，“如果你是个坏人，那么，你要么说服我，要么也让我忘记，要么就杀了我。”
“我很骄傲，我养出了个聪明勇敢的女儿，”江佩荣仰头看了眼秦奇挂在墙上的时钟，他没必要在这件小事上打草惊蛇，“作为老师，我会把我们四个人之间的答案告诉你，然后给你下一道考题；作为父亲，我需要维护我在你眼里的形象，告诉你事实如何。”
秦奇心中欢呼雀跃，表面上依旧故作老成，问道：“四个人？”
江佩荣坐在了秦奇的身边，缓缓回忆道：“作为老师，我必须指出你犯了个大错误，看图说话。事实上，真正保护着大泽的人，对，那个男人叫许大泽，是照片的拍摄者——江建树。卜嫣然和江建树一直是大泽的好朋友，负责保护他直到转世符记被唤醒、直到带他去灵台验证。但是那一次，出了意外，江建树的兄弟江建国乘机，杀死了老族长，这让灵台成为了夺位的大舞台，那一批被验证了不是‘桑榆’和‘东隅’的人，被扔在了战争的车轮下，几乎全军覆没。”
秦奇第一次听到东隅的名字，依稀觉得耳熟。江佩荣停顿片刻，见秦奇表情疑惑，没有插嘴的意图，便继续说道：“我帮助江建树夺得了族长之位，待一切平复，已找不回大泽的尸体。我和丁丽坦白了一切，希望她能够原谅我们，可是，她不愿意。我给了她选择，而她选择永远地忘记大泽，忘记我们三个罪人。”
“丁丽失去大泽之后，我后悔不已，去灵台找回了大泽碎裂的灵魂，并取了丁丽托我保管的一块灵魂做了结合，重塑了一个新的躯体，并给予他新的身份。‘大泽’遇到了丁丽之后，两人迅速相爱，一年后结为了夫妻。阿奇，这才是爱情开始复杂的时刻，我那时候，还不懂。”
“婚后，本拥有丁丽灵魂的大泽，自我意识日渐增长，终于有一天，他不爱丁丽了，他不愿意继续过这样的生活，他要逃走，他要离开丁丽，离开他的肋骨。于是，他做到了，属于丁丽的那块灵魂从心口破体而出，形成了你看见的空洞。”
秦奇过度紧张后昏昏欲睡的脑袋瞬间惊醒，她从来没有想过，照片的背后会隐藏着这样的故事。
“我拿走的记忆回到了丁丽的脑海之中，她没有办法承受这一切，第二天，她自杀了，‘大泽’的躯体没有了丁丽灵魂的支撑，也消失了。”
这是丁丽和大泽生命中的空洞，也是萦绕父亲江佩荣一生的痛苦，他如此和盘托出，不知是否会减轻他的负罪感，秦奇这样想着，趴在了江佩荣的膝盖上，轻轻地说着：“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江佩荣一怔，抱住秦奇小小的身子，墙上的指针已指到四点钟，时针分钟滴答滴答作响。
“至于卜嫣然……”江佩荣的语气变得和缓，“据你所知，卜嫣然是江留客的后代，是江家的卜星，她们数次拯救了江家免于灭亡，承担着守护江家历史兴衰的责任。”他翻了翻衣领，将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放在秦奇的手上，秦奇不假思索地按上去，感觉到一阵刺痛。
她依旧保持着趴着的姿势，然身边的一切如烟般消散，连江佩荣也化作星辰消散，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江佩荣的声音如环绕立体声般灌入她的耳中，她动弹不得。
“这个空间的谈话不会被外界获悉，接下来我说的事，秦奇，你要认真听好。”
“六界大战后，神界天柱受损，需要龙族献上生命来修复九龙神界，然而龙族立下誓言，让天帝不敢下手。此时天神中的一名能工巧匠自告奋勇，能用龙族的部分创造出繁衍后代的少女来修复天柱，那人便是江留客。他一边研究，一边收留孤子，教授咒术，建立江家。”
她身边的环境斗转星移，回到了百年之前，江留客与桑榆东隅两人分别的小镇，他们三人穿着黑色的头蓬，上面用黑丝线绣着飞龙的花纹，素雅而奢华。
“江留客花了多年，果真创造出能够修补空间的少女，他将她命名为桑榆，朝夕相处下，他不忍将她杀害，便放了她与她的恋人南下，从此桑榆的命运全靠她自己。”
神性是做最正确的抉择，以牺牲少数来成全众生。人性是做最合适的选择，以最大的努力保全自己爱的人。
作为神的江留客做出了人的选择，它会在日后的某一日自燃成萤火，直到烽火燎原。
“天帝为了抓回桑榆，欺骗五界说是江留客偷走了一神兵武器，将会带给人间祸端，三年不雨，人界异灵族奉命追杀桑榆，终用妖火将桑榆堵在江州客栈之中。桑榆为了不与东隅生离，两人手刻转世符记，殉情而死。”
场景变换，切到一个古代客栈，一个小丫头拿着茶壶在大堂里穿梭，天真烂漫。
“卜星手札里记录，这个小丫头就是江留客的女儿，江留客给她取名卜星，卜星七八岁的模样，称客栈老板娘阿娘。与此同时，桑榆惨死的消息传到塞北，江留客悲伤的同时，召唤回江家术士，研究咒术，立志覆灭陈家和异灵族。”
漫天的火，在城里燃起，秦奇下意识地用手去遮眼，发现自己已能自由行动。
“此时的卜星手札已换了人记录，她的落款是江州方氏，依稀是当时江州知州的夫人。知州方建平与江州以西的门阀陈君安定了姻缘，将自己的不满十岁的小女儿嫁到煜州。如果这场婚姻结成，意味着江家卜星将嫁入陈家，这是对江留客的双重打击，他绝对不允许这一切发生。于是，江留客选择在婚礼的当夜入侵江州，向参加婚礼的陈家术士复仇——陈家凡胎肉体，哪是江留客的对手，江留客大开杀戒，渐渐入魔，最后割下了异灵族首领的头颅，挂在城门示众。”
秦奇不懂，这段黑暗的历史与卜嫣然的去向有何关系，火光散尽，江佩荣在黑暗中出现在她的身边，她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方夫人为了结束江留客的暴行，掏空了自己的血肉之躯，形成一个坚不可破的结界，将江留客囚禁；然而，江留客的离去，并没有将战争结束，陈家放出话要让江州人替江留客血债血偿，于是，她的小女儿效仿，以自己的身躯筑成结界，将江州城从人界剥离，落入六界之外，就像超人的瓶中城一样，保存着幸存的人们。”
“百年来，陈家在寻找转世符记者的同时，也对遗落的江州古城虎视眈眈，他们坚信江州古城掩藏着更多的秘密。江建树也是信徒之一，老族长死后，渴望得到强大的力量的他坚信卜嫣然可以替他找到通往遗落之城的门，于是他榨干了卜嫣然的最后一分骨血……为了掩盖他的暴行，他委托我消除了她所有存在的痕迹……这才是这封信寄给我的原因，寄信的人在警告我不要让悲剧重演，不要让她的孩子走上同样的道路。”
江佩荣低头去看秦奇，见她已沉沉睡去，他叹了口气，收起幻境。他轻手轻脚地将秦奇放在床上，盖上毯子，最后，他把手里的项链戴在了秦奇的脖子上。
“江州遗落，世上应无卜星；记忆消除，无人再知嫣然。秦奇，我把谜题交给了你，就看你怎么解答了。”
天色大亮，秦奇从梦中惊醒，她抓住脖子上两根项链，满脑子想的，并非是江佩荣留下的问题，而是——江留客与桑榆一个北上一个南下，不是因为江留客放桑榆自由，而是为了让桑榆成为混乱视线的诱饵，江留客真正想要保护的，是随他北上的人——第一任卜星，他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