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三人相谈甚欢,出春桃满楼后,梁王就道别,说有事要处理,先行离开。籽言恍惚,竟把他的坐骑看成了乱世,不过那匹马真和乱世如出一辙,甚至那撮标志性的白毛都一样。
看她望着梁王远去的方向出神,墨子衿揶揄说:“人都走了还看什么!喜欢倒是追啊!”
“你有没有哪天是正经的?”籽言不想理他扭头就走,“只是觉得它和乱世很像而已!”
“当然像了!紫电、白鹤、乱世都是一家人,哎!真和我说的一样,我们真快凑一桌了!”
她干笑,是该摆一桌庆祝下的,说罢加快脚步。
“你走这么快作甚?”墨子衿迈开步子紧紧跟上来,两人一前一后快如疾风,只是苦了徐昂,早就被甩开了。
“关于我和梁王,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墨子衿先捺不住开了话匣子。
籽言没回,他瞒着自有瞒着的道理,梁王没说也有梁王的道理,现如今知道越多并非好事,乱世年代不仅他墨府想明哲保身,她自己也是,能同他们多笑一天是一天,谁知道明天和灾难谁先到来呢!
“我没想过瞒你的,只是这些生意上的往来和你叨叙没帮助,也更加没有意义,梁王要打仗自然需要供给,他的军缁物重就是我卖给他的。”
籽言霎时顿住脚步,墨子衿步子止得也快,这个终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每天大多数时间都会在百花园品茶赏花,腻了的话就去龙门巷吃吃喝喝,想换换花样就去长春桃满楼包下头牌花魁,要说含着金汤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公子是确实,凭一己之力支撑着家族产业是事实,在战火纷争的年代明哲保身未被虎狼之国铲灭也是事实,现在捋下来,籽言忽然觉得墨子衿有特别多的能耐,看似游手好闲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谨慎隐秘的心,原以为是真性情,现在看也是戴着面具走生活的人,籽言心下有些不舒服,不知他面对自己时候是否也有虚伪的时候。
若真心,愿以深交,若不是……
“你可知你府里的人都以你为榜样,可见你有多让她们骄傲!”籽言说:“我遇到过很多人,他们很有本事,有人伸张正义,有人助纣为虐,有人浪子回头,有人卧薪尝胆,之所以能坚持至久全赖心中所持,你呢,你心中所秉之念是什么?在你决定和梁王达成合作前有没有想过一旦事情泄露,你尚且可以逃生,那些奉你为主的人又该怎么办!”
墨子衿一口气吸的冗长,吐的沉重。
曾几何时,墨子衿以为自己像杂草一样,这辈子只能在祖上产业滋养下碌碌无为时,燕深两国开战,燕国节节败退,他觅到机会,和羽搭上线商量军战物资供给问题,出于自身安危考虑亲自出面显然不合适,于是找个心腹代为传话,表明来意后羽却不以为意,他自负军需库中储备的军缁足矣,没必要花重金添置,说得好听是开源节流,实际上是中饱私囊,那些回收了几手的陈年旧物,破烂不堪不说哪里能当做武器投放到战场上,美其名曰节省开支物尽其用,可他沉醉在声色犬马中时,多少战场将士被刀枪捅破那层比纸还薄、比冰还脆的盔甲,他们血流成河他吃喝玩乐,所有人怨声载道,派下去的长矛不堪一击,短兵相接根本受不起敌人一刀,骑兽长期营养不良不堪行军艰苦半路就死了,途中粮草不济又遇大雨,更命羸兵负草填路,没等路填好就被赶着逃命的人活活踩死。很多城池不战而降,燕国遍地狼烟。即便如此还在纸醉金迷的羽让墨子衿无望彻底放弃。后来找到了梁王,两人一拍即合,当即执笔签下军需供给协议。表面上墨子衿仍是照顾自己家族生意看似不正经的纨绔子弟,实际上却已经成了梁王的大后方,即便在深国严密封锁,羽克扣军备,两拳铁腕制约下梁王依旧游刃有余,一度让人觉得他如有神助。
当然,墨子衿为表对此合作的诚意,将昂国一处密置多年的粮草大营赠予之。
就是籽言让赵飞德烧毁的那座。
“第一次见面你弄坏了我的剑,我还很诧异,那是按照新样板谈好的铸造武器,为了打造出更坚实的效果出来特地换了新作坊新炉子,铸造师傅都是从别国遣来的老手,原以为精铁打造出来的兵器会很坚韧,不想差距这么大,连以前一半的水准都没有!如果铸造师和原料都没问题,那就是铸造炉的问题了,所以让徐昂叔叔把铺子拆了改造,尤其是铸造炉。有道是诚信买卖诚信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承诺货保质保量,就必得负责,尤其是商人。”其实内心深处,墨子衿对梁王是抱有很大希望的,他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人才,为人豁达,气度海量,很多人倾慕其风采愿入麾下,奈何他虽有此志向家中祖业束缚不能像个铮铮男儿般驰骋沙场,不仅如此还有太多的束缚太多不为人知的隐忧,都知他为人桀骜,却不知这桀骜下又有多少日的彷徨无助,肆无忌惮又何尝不是排解压力的另一种方式呢!虽然有些事有心无力,但秉着信念从旁协助、助君一臂之力还是可以的。
“谈生意谈到青楼,亏你们想得出来!去那种地方传出去也不怕脏了名声!你这花花公子倒是无所谓,梁王是怎么想的,怎就由着你胡来了!”籽言说:“你没看黄修的脸,跟打了腻子似的。”
“黄修脸色不好,你以为徐昂叔叔脸色就好啊?他不喜欢我出入那种地方,奈何大环境不好,我们所谋之事又见不得光,自然要更加隐蔽,再说当初提议在春桃满楼谈交易的就是梁王!”墨子衿重重地强调了最后一句,怎的自己正人君子一枚现就成了寻花问柳了。
“他?”
他趾高气扬地点着头。
“要真是他的话那肯定也有原因的!”看他恼着籽言自心中快活,选在这地方交易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他二人无论谁先谁后,最后进去的一定要格外注意,毕竟一人无碍,两人同时出现一个地方就不得不引人注目了。
籽言这么帮腔让墨子衿醋意大起,本以为籽言能像嫌弃他一样嫌弃梁王的,谁知这话锋一转,口气依旧向着梁王,这叫墨子衿深受不公待遇的感觉,自己比梁王到底差在哪里了?不就是把乱世给她了么,就这么帮人家说话,花银子跟烧纸似的,怎么不见帮自己剖白?
“梁王和你有本质的区别,他明哲公允、果断英勇,你呢?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我都告诉你我冒着生命危险帮梁王了,怎么还是游手好闲?他在青楼和我谈交易就是做正经事,我为了生意答应他在那里交易就是寻花问柳?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这待人接物实在偏颇,有失公平,要求徐昂叔叔对我重新评价!”
气喘吁吁追上来的徐昂没来及缓口气就被墨子衿抓着要给评评理,搞得他稀里糊涂的。
知道他气不过,籽言也不逗他了,问他既然在这里谈生意,为何不带银票,
他嘁了一声,籽言见他又要出幺蛾子,拳头就抬起来了,墨子衿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闷闷道:“人家周乔想嫁人,后面要娶的能从白虎排到青龙,你整天凶神恶煞跟黑脸金刚似的,谁以后娶了你非得倒十八辈大霉!我只是说在这里谈生意,又没说立刻交易!”
籽言立刻追问在哪交易,墨子衿挑挑眉,她微微笑着,稳准狠地掐住他大胳膊内侧,这一掐墨子衿立时吸了口冷气,“姑奶奶君子动口不动手,我都没有在他们面前拆穿你男扮女装,你不知恩图报就罢了,下手这么狠!”
“不好意思,他们知我是女人,只不过黄修不知你们知道不知道,所以才喊我公子,他虽然不待见我,但可是个有分寸的人,你以为都像你们啊……”说到这好像把一旁的徐昂也连带着算进去了,他那眼神恨不得把她嘁哩喀喳了,不得不改正用词说徐昂叔叔都比他好这才转危为安。
徐昂不想再听两人掰扯,让墨子衿不要逗了,有话赶紧说。
“你好像忘了一个地方。”
籽言顿惑,她在河口也待了不短的日子,大街小巷也算摸了个门清,他既然说自己忘了,说明是知道这个地方的,她在脑海中回想着,想到了梁王大营然,觉得不太可能,他墨子衿要是真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把军缁往梁王军中运,老巢早就被深国连锅端了!
墨子衿见她半天想不起来,说出个地方来,河口北岸,上北户李家。
李家?梁王说那里是荒宅啊……籽言想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把那当交易地点!是荒宅的话自然无人问津,也不会有太多人注意,还真是会挑地方啊!可是军需物资属于消耗品,一旦战事起,消耗速度不可估量,偶然接头交易尚可,若频繁来往怎保不招人眼目?
虽说交易必须两方都在场,但并不一定非是亲自不可,心腹亦可代劳,他只是和梁王商定军需物资的价格及数量,其它都由徐昂和黄修代劳了!
“哪怕是徐昂,他那一张脸如此频繁在墨府和李家荒宅出入,就算是掉了半个脑袋的探子也会怀疑啊!”
墨子衿自顾自地得意着,凭籽言再怎么问也撬不开他的嘴了,为防再被下黑手,提前溜之大吉!
他抵死不说,籽言逼迫不了也只得作罢!他是跑得快,留下徐昂在自己身边,既然说是他代劳,那么……她邪恶地瞄了一眼徐昂,徐昂本能觉得情况不妙,上次满街满府逮他还历历在目,这刚安生没几日又被墨子衿卖了,心里叫苦不迭,不想往事重演的他这次决定先发制人,只要她答应以后不要缠着自己,现在就告诉她交易方法!没等自己动手,他就主动招认,这等好事发个誓又何妨?听了她乱七八糟不知发的什么誓后,徐昂说他每隔段时间都会相约各界学术高人一同论道,而真正去交易的人就混在其中,每次人数众多,就算被人发现也不可能一一调查底细的。
回到墨府第一件事就去看乱世,乱世见籽言来了哼哧两声开心地把马脸往掌心里蹭!她拍拍它的脖子,又摸摸挺起的肚子,心说这家伙是怀孕了还是肥了,整个身子阔了一圈!虽然这里下人对它很好,但无人会驯马,最多就牵着绳子在马场走两圈,真正风驰电掣跑起来的时候还是从凤凰镇赶回来那次。她抚着乱世的脸,乱世享受得紧回扫着尾巴。
一旁的墨子衿也在照料白鹤,那副疼惜的模样比自己不差,她看他看了好一会儿,喃喃着:“同道中人……”他歪着脑袋问啥事,“拜托你件事,我明天走后,把乱世还给梁王,再帮我谢谢他。”
他羽睫微颤,当即停止喂饲的手问她打算去哪。
夜色上深,月寥静寂,她望着马棚外不见风月的林海,好像现在除了白付这个人外暂无它事可做,何况已在墨府逗留太久太久了,有了前车之鉴的籽言真怕自己过多停留再给墨府带来什么祸患,现在自己孤身一人,若再被白虎星座神官和神祭盯上,任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她无法贪婪享受而至他人性命于不顾。
眼前这个像痞子一样的墨子衿虽然总爱嘲笑她,甚至有时能将她气得说出咒他死有余辜的话,可是只要想到那日陪她淋遍凤凰镇所有的雨水,牵着乱世带她安全回来,在她最自责难受时陪在身边安慰她,就觉得有他足矣!这条路上虽不能再给予他任何所能的东西,最起码不能给他带来灾祸,这恐怕是她唯一能给的起的……
墨子衿心里很清楚,以籽言的脾性,决定走了是留不住的,即便这墨府铜墙铁壁,还是那句老话,栓得住人,拴不住心,迟早有天还是会飞走的,他强忍挽留的话,就问她一句还会不会回来。
籽言不知是该摇头还是点头,和墨子衿相处时日尚不及鸿鹄十中之一,但他对自己的关心超乎心中所想,他越是对自己好,就越是心中难安。虽志士不饮盗水,廉者不受嗟食,尽管她的气节还没高洁至此,还是想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在这里安身立命。偏偏在她最想安定的时候安定不了,哪怕鸿鹄不来,白虎神殿的人又岂会轻易放过她?她不能让义父义母和凤凰镇的悲剧重演,只能尽早离开,越快越好!
看出端倪的墨子衿问她是否遇到困难,籽言不语,追问好几遍还是沉默,如果人心可以剖开,此时的墨子衿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籽言开膛破肚挖出心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再棘手的事也只有说出来才能想办法,烂在肚子里只能越来越糟糕!
籽言心旌涟漪,突然觉得站在月光下的墨子衿此时此刻竟这样好看,以前只觉得他吊儿郎当说话不着边际,现在方觉胸中义气,恍惚中她忽然觉得他身影的轮廓似曾相似,好像梦境里曾出现的样子,和数次徘徊耳边提醒她不要以身涉险的声音,好像是他,都是他,可是白虎青龙相隔万千,就连星座神官都未必做得到,又怎会是他,籽言又是落寞。
“到底怎样你倒是说啊!”他急着抓了她肩。
看他着急起来整个脸几乎拧在一起的样子,籽言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以前见惯了他嘻嘻哈哈没有正形,实在见不得他板起脸来不苟言笑的样子,那种恨不得帮籽言把心中的话掏出来的模样太好笑了!
见她笑了,墨子衿以为又在耍他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手指弹她脑门上,人也松下心来。
她眼中的墨子衿像个小孩子,走心走的太快。往往以为重要的事在他眼里或许轻如鸿毛,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在他眼里又或许重于泰山,有时候让人很轻易地看穿他,有时候又让人根本看不透他。
一次闲时,听墨府婢子们说起一件事,有人打扫时不小心把一樽价值千两金的琉璃玉壶摔碎了,吓得在墨子衿房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墨子衿回府后一笑置之,吩咐徐昂重新买了一樽回来此事就作罢了!籽言听了嗤之以鼻,说这千两金还入不了他墨子衿的眼,只是壶子而已,哪里值得他动怒,你试试把汤泉中的炎岩毁了,他不拆了骨头扒了皮就跟你姓!她这么一说,人婢子还不乐意了,说她心思歹毒故意恶语中伤,非要她赔礼道歉。籽言偏不,一来二去,两人话赶话就斗起嘴来!那婢子又急又气却无可奈何,籽言倒是先示弱下来,这才缓和气氛,看她因为争吵而涨红的颊绯忍不住调侃问自己和墨子衿谁更帅?她想了想,说,若论帅气籽言不敌她家公子,若论俊秀,籽言尤胜三分。籽言听了当即擎正身姿一派英姿,婢子哧地红脸笑了,说他俩各有千秋,风流倜傥贯穿始终,她家公子是前面两个字,而籽言是后面两个字。
风流,倜傥!唔,的确有那么点像!籽言扑哧,又笑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