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东北,青峰镇。
正值盛夏,晌午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火辣辣的,灼的人喘不过气来。
小镇东头,一户农家院里,院中央枝繁叶茂的白果树像得了病似的,无精打采的垂着,一动也懒得动。树影外一口压水井被一短裤赤膊少年压的吱吱作响,井水欢快的涌溢,落进水盆,飞溅起一片片水花。
硕大的水盆边上,一只奶白色小土狗拖着肥胖的身子,笨拙的跳动、嘻戏、追逐着清凉的水花,毛茸茸的小尾巴欢快的摆动着,一脸享受。
盆水半满,少年绕过压水井,端起盆,顺势倾倒在自己身上。
“哗!”
清水顺流而下直至少年脚尖,巨大的声势将小白吓了一跳,顷刻间跑回自己的小窝,掩藏起来。不久,再不见声响,才又探出湿湿的鼻头,一双贼溜溜的大眼睛,东瞧瞧西望望,蹑蹑靠向少年。
少年闭着眼,仰着头,明媚的阳光静静打在少年身上,映在淅沥的水珠上,泛着光,格外耀眼。
如果此刻定格为经典的电影镜头,而恰巧有人端坐摇臂摄像机前,必然会发现,少年扬起的那张满是回忆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泛起泪光。
是的,这样的清爽,许默已经近20年不曾体会过,还有脚下小白那张囧囧的面孔。
许默抱养小白是个意外。
小白原名叫小四,它母亲大黄是只长不大的田园犬。据它原主人李叔说,小四同胞姊妹五个,老四夭折,于是老幺小白就成了小四。
小白这个名字是许默起的,因为它通身绒毛雪白,没有一点瑕疵。
许默第一次见到小白是高二暑假那年,在隔壁李叔家,出生四天的小白始终没能睁开眼睛,气息微弱。不过巧的是,当许默走进小院时,小白忽然眯开一条缝隙,趴在小窝里对许默轻轻叫着。
见此情景,作为主人的李叔二话不说,直接将小白送给了许默。
李叔说,这是小白和他的缘分。
从此,许默身后便多了只小跟屁虫,然后在茶余饭后被街头的大爷大妈神奇提及,这时许默总会客气的说上句,巧合而已。
可许默母亲却一再坚持说,这是缘分,注定的。
许母是个本分的农村妇女,没什么文化,但面对生活的艰难,却比大多文化人显得更为从容,只是她太信命了!
而前世许默年少不不羁,从来都不相信命运一说,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只要他愿意!可实际上,前世的他一生都被束缚在命运的小船上,游荡着,毫无招架。
眼睁睁看着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他无法改变前世高考,因营养不良晕倒考场的事实。接受不了同天父亲在储木场砸断右脚,采摘黄花菜的母亲闻讯失足落水,打捞上来之时人已泡的浮白,脱了相的惨状。
时光荏苒的旧事一幕幕浮现,充斥着许默脑海,有些疼。
小白疑惑的盯着枯木般的许默良久,便没了兴趣,跑去一旁开始好奇的抓挠着地上的水盆,锋利的爪尖摩擦着白铁皮表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也打断了许默混乱的思绪。
抱开小白,许默拎起水盆,轻轻搁置在水井旁的石台上。
这样就抓不到了吧!
望着原地打转的小白,许默会心一笑。如今他格外珍惜身边的一切,何况水盆还是他父亲亲手制作的。
父亲许承曾是个出色的车床工人,在许默幼时记忆里,那时候他总会被周围的小伙伴羡慕。当然,羡慕的自然不是他父亲的职业,而是父亲送他的口风琴,还有隔三岔五带回家的新奇吃食。
酸酸甜甜的黄桃罐头,泛着诱人的光泽,那是年节走亲串门才难的见到的美味。
方方正正的金黄色小面块,父亲说那叫方便面,要泡着吃。
母亲听后用滚烫的开水泡成一大碗,水面漂着肉丁和蔬菜,许默就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坐着吃,呼噜噜的,香气溢满了七月的盛夏,定格为小院里一家人满足的笑脸。
那时读小学的许默正学着中华传统美德,每次都不舍的捧着碗先递给父亲、母亲。等父母笑着说句吃过了,他才会开心的吃起来。
多年之后,每当许默独自吃着亲手烹煮的康师傅时,都会想起在那座旧宅小院里,父亲对他说过的话。它叫方便面,要泡着吃。
或许,父母连泡面的味道都没尝试过吧!
童年的幸福就这样一直延续着,直到读了初中,一次偶然许默在路边遇见下班又接私活的父亲。
那时候初中流行分“考学班”和“技术班”,学校美其名曰定向培养,而实际就是学校在不违反国家九年义务教育的前提下,衍生出的小策略。将调皮捣蛋又不求上进的学生归拢在一起,好管理,又不影响升学率。
成绩不错的许默理所当然分在考学班。
那天已经快晚上九点,分班前的最后一次聚会。结束后,同学们各自散去,走在路上的许默正巧遇见干完活驮着大米回家的父亲。
那是许默最后一次坐在单车前面的横梁上,也是长大后第一次坐在那根不粗,却满是儿时回忆的铁杆上,像是被父亲裹在怀里。
昏暗的路灯下,许默第一次注意到父亲伤痕累累的双手。
带着自责,带着愧疚,许默哭了,偷偷的,有些矫情,但那一刻,许默实实在在觉得幸福,更希望这样的幸福能一直延续下去。
可奈何命运多舛,世事无常。
工厂倒闭,父亲下岗,家中生活一落千丈。
受生计所迫,从未出过大力的父亲去储木厂扛起圆木,那年许默刚刚考入县重点高中,正为县城的繁华感到新奇。
再后来,父亲因母亲的意外和他高考的事,受不住自责,开始酗酒。不久就因酒精中毒不幸离世,留下许默一个人。那年许默领到高中毕业证,没能考上大学。
料理完父亲后事,已是初秋,天气有些微凉。
许默始终清楚记得离家前的那个雨夜,暴雨整整闹腾一夜,直到第二天他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天空才依稀放晴,院中黄杏落了满地。
许默将小白托给李叔暂为照料,准备外出一些时日,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