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王殿下居胥关中伏？下落不明？”
李望此刻精神已有些许清醒，他用力拍了拍脸，确认不是处于梦境之中，结合脑海里纷乱的思绪，即使他有着多年心理学和逻辑思维能力培训，也忍不住心中暗骂：卧槽！穿越了……
而且是穿越到了历史上从没有过的某个朝代。
李望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从这具身体原有的记忆片断中分析出有用的信息；他伸手抓住祝公公的臂膀，在混合着懊悔担忧急切哀伤等莫名的情绪中道：
“居胥关可是有七万庆国铁骑，沛王并不是鲁莽之人，况且前线还有童将军和秦将军，都是久经沙场历练之辈，怎么可能中伏！”
“殿下，居胥关千里急报，军情半个时辰前已呈达给皇上，陛下震怒，急召丞相殿下等进宫觐见，沛王……沛王殿下怕已是……”
祝公公缩跪在并不太宽敞的车厢里叩首哽咽着，到最后却是完全说不出话了，李望突然觉得很难受，像是有什么在用力地挤压着胸膛，有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在体内乱窜着想找到宣泄，他想起了之前在丛林中被埋伏的情景，腿部中弹的队友撕吼着让他们向丛林深处撤退，近乎奢侈般将弹药倾泄而出掩护他们；而那些重伤倒地早已寸步难行的队友用尽最后的力气，拉开手雷的保险栓藏在了身体下面，留给对方致命的陷阱，转头看着撤退的他们脸上还带着惨烈的笑容；以及他因为体力殆尽缓慢滑入沼泽中的窒息感受……
…………
马车在不停的催促下保持着高速行进，浑然没有顾及颠簸的程度，在天色稍微明亮起来的朱雀大道上疾行。片刻后，内侍卫便用极为娴熟的驭马技术将速度逐渐降下来，然后透着车帘道：
“殿下，到朱雀门了。”
李望扶着车辕狼狈地呕吐着，直到呕出胃里的清水才感觉好一点，他抬头望着眼前镀着朝霞金光的宏伟建筑，不胜唏嘘，湿润的眼帘不知是因为刚刚反胃呕出造成的，还是因为想到了其他的人或事。
皇门旁的侍卫仿佛早已习惯了李望的这身姿态，如雕塑般挺立着。李望穿过目不斜视的侍卫群，沿着皇宫大内的青石大道，跟随前方引路的宣旨太监祝公公向着视线尽头的宫殿群走去。
直到李望稍稍理清了头脑里的思绪，祝公公也在数十根巍峨门柱围绕成走廊的殿门前止住了脚步。李望也顺势停住脚步，殿内一片安静，时不时响起几声抑制到极致的轻微咳嗽声，一道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众卿也看看这份居胥关的急报。”
祝公公躬身跪在殿门前，哑着嗓子道：
“陛下，信王殿下到。”
殿内再无声音，祝公公却回头示意李望进殿，李望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缓步踏入了这扇暴风雨前的殿门。
…………
李望俯身瘫跪在殿中，从进门开始他就低着头，装作不敢望向前方，仿佛殿内烛火摇曳的灯影中有一道压力压得他挺不了身。他需要时间来消化穿越后两世记忆与这具身体的融合，所以他低头看着衣衫前襟刚刚被呕吐物沾染的一丝污渍，沉默不语，着力扮演一个宿醉尚未清醒的皇子。
殿内除了刻意压制的咳嗽声依然没有其他声音，李望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的视线远处是数步台阶，台阶之上的龙椅坐着的是庆国的权力核心，庆国的皇帝陛下！他自得到居胥关千里急报就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如山。李望虽然不敢抬头打量，却也感觉到皇帝陛下自有一股威严。
殿内右边是寥落数人，正传阅着居胥关的急报，李望的眼神余光注意到有人看过后显得很惊诧，更多人则是一副深思的表情。
皇帝环顾了殿内众人，转头看向竭力控制着咳嗽声的太子，沉声道：
“给太子殿下赐坐。”
此前给李望宣旨的太监祝公公领命而去，片刻后就有年轻太监将椅子送到了殿内右侧肃立的人群中，缓缓坐下的瘦弱太子身着杏黄色蟒袍，多年的顽疾虽然将他折磨得身形有些消瘦，但成熟面容上的短茬胡须配合蟒袍却宣告着身份带有的倔强和骄傲。
此时突然从殿外传来一阵急切的声音，接着一团人影窜进殿内。
“父皇……父皇！二皇兄……二皇兄他……秦将军找到二皇兄了吗……”
众人看着窜进殿内的人，他与太子眉眼有几分相似，只是显得年轻一些，身材因为常年养尊处优变得得有些肥胖，朝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穿得略显凌乱以显得是一得知消息便从宫外直奔而来。皇帝皱了皱眉，喝止了还欲说话的来人，道：
“殿前失仪成何体统，你先起身退到一边！”
来人赶紧起身整理了一下朝服，顺势环顾一周殿内众人，看到瘫坐在殿中的李望也略微有些诧异，但也不敢再胡乱说话，恭身站到了大臣一列。
皇帝看着队列里站在最末一位的大臣道：
“徐卿，居胥关军情你已看过，沛王吾儿也是你女婿，你如何看奏折上的事情？”
被唤为徐卿的大臣已年至暮年，典型的文臣形象，身形被数十载的寒窗苦读侵蚀得瘦削如柴，然而他却立如松柏。李望心底对他也是颇为敬重，幼时与大皇子太子殿下、沛王以及刚进殿门的三皇子都是徐大人的学生；便静心听他略一沉吟，道：
“陛下，居胥关急报内容太过危言耸听。若依急报所言，沛王中伏的原因是前线童将军有通敌之嫌，设计陷害所致，那居胥关必为北荒胡族趁势来攻，关前虽有秦将军领军七万铁骑，经沛王一役士气大落，也必然危矣！须急令秦将军收缩防线，固守居胥关为首要。另外急报所言童将军种种嫌疑之事，也须谨慎彻查，不能靠捕风捉影枉定军方重臣的通敌之罪，还要派得力亲信之人全力寻找沛王下落。”
皇帝看着徐大人无奈道：
“徐映堂啊徐映堂……文重，你如何看？”
“臣以为首要之事当寻回沛王殿下以定军心。至于童将军通敌之事滋事体大，只能是圣心独裁，老臣不敢有武断之言。不过既然秦将军敢出此惊人之语，必有所据；近几日，北荒前线肯定还有详细的军情陆续传回，到时自然可以见分晓，陛下不妨再等数日。臣恳请陛下立即下旨，前线战事可停，但万万要寻回沛王殿下啊！”
李望知道被唤为文重的大臣与徐大人差不多年纪，目前身居丞相一职，位高权重，庆国四大商行的沈家与他可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皇帝的眼神移到徐映堂身前的年轻将领问道：
“老五……”
那青年将领腾地出列半跪在地上，像是等急了这道呼唤，打断了皇帝的话，急道：
“儿臣叩请父皇，与我庆骑五千，即日奔赴居胥关，率兵巡战，寻回沛王，手擒北荒胡族单于，以消此辱！”
皇帝像是早已料到此等言语，并未回应，而是想了想，平静地道：
“若是北荒战事仅须庆骑五千便能扫清，当初又怎么会同意让沛王前去居胥关代朕守边。北荒胡族虎狼之辈，不可轻视。近年来更是屡有破关而入之势。沛王当初出征时跟朕说要将北荒胡族赶回极寒之地，不留一寸草原可容他们放牧，以免胡族坐大后给我大庆国边境的百姓带来灾祸，沛王心有天下，为朕分忧才招致此祸。那童千虎出征时更是向朕立下军令状，要用项上人头作保，誓要护沛王周全，如今却给朕说下落不明！纵使他没有通敌之罪，朕也要问他一句，朕的沛王呢！”
众臣皆是一默，李望也是心底一黯。皇帝语气没有变化，情绪仿佛也没有波动，看着殿前年轻的皇子，
“朕听闻近日你与南晋皇子在京城经常结伴出行，可有此事？南晋当年将他送至京都，说什么仰慕庆国文化渊源流长、礼仪之邦，前来学习云云。不过是当初庆骑压境，南晋遵行古例，将皇子质于我朝的求全之策。前些日南晋已遣来使，上书南晋陈景老儿身体每况愈下，想将皇子迎回去继承皇位，实在可笑。宋卿，南晋皇子在燕京的生活皆由你们礼部和鸿胪寺打理，这些年他在京都过得怎么样啊？”
群臣中立即站出来一位中年大臣答道：
“陛下，自南晋皇子入京已有十年，当初进京时他还是一名顽劣孩童，不过如今经过这些年庆国文化的教导和熏染，他时常对我朝国力和京城的繁华生活赞叹不已，多有流连之意。要是皇上念及两国交情，格外开恩，准许南晋迎回皇子，臣以为，庆国与南晋依然可续两国之好。”
李望听完心底一笑。南晋皇子在燕京城经常流连于青楼烟花之地，李望和他都是京都百姓的笑谈。南晋皇子在燕京城堕落腐化成这个样子，想来庆国皇帝和群臣都是乐于见到将他送回南晋继承皇位，自然将来不会对庆国起到任何威胁。皇帝的话有敲打五皇子的意思，而礼部宋尚书在回完皇帝的问话后朝李望方向的不经意一瞥，也让李望对他喜欢不起来。皇帝听完却点了点头，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像是一潭深三千尺的碧绿水潭，波澜不惊。他沉思片刻，又道：
“太子，雍国近来可有异动？”
太子端坐在椅子上，正准备起身奏答，被皇帝挥手阻止了，太子咳嗽了两声，道：
“雍朝虽然一直在沧州一线屯集重兵，但自上月开始，再无犯境之举，更是传闻说要将沧州战线交由军方新捧出的名叫陆逊的年轻将领。白起将军在沧州与雍军周旋了数年，秣马厉兵，若是雍军一有异动，只待父皇一声令下，庆国的儿郎们就会让他们知道庆国的刀箭有多么锋利！”
皇帝目露赞赏，太子说完又轻咳了两声：
“父皇，沛王之事……”
“无需担心，不论生死朕都会让秦献将沛王找回来。”
皇帝冰冷地终结了沛王的话题，又转向其中一位户部大臣开始询问关于庆国军方后勤物资供应的事情，李望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无法插上，也不知皇帝将他唤来有何用意，宿醉带来的身体疲倦也让他有了困意，他强撑着不让身体彻底瘫软在宫殿之内，隐约只听到户部大臣在说后勤物资也与沛王之事有所关联……
………………
最终李望与众臣离开大殿之时，皇帝陛下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望向他的眼神都很少。今日来连番的情绪冲击已让他疲惫不堪，他此刻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将穿越的事实消化后再去思考接下来如何应对。
天色早已放明，殿内的烛火也将燃尽。殿内因为众臣和皇子的离开显得异常安静。庆国皇帝依然坐在象征着权柄的王座上，祝公公恭身送来了一杯参茶，皇帝接过来狠狠地砸向左侧的烛台，像是对它充满了恨意，烛火骤然熄灭，滚烫的蜡油也散落一地。皇帝紧紧闭上双眼，深呼吸一口才平复了情绪。他起身拾阶而下，负手站在殿门前，望着远处东方露出轮廓的朝阳喃喃道：
“治儿……治儿……”
皇帝顿了片刻，回首对一直跟在身后的祝公公道：
“拟旨吧，摆驾回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