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庆国京都的南城仿佛才刚刚苏醒。
庆国立朝以来,一直没有执行过宵禁。南城最初只是拢聚了一群文人雅士在酒楼里浅酌低唱,抒叹自己的怀才不遇,痛陈朝政的腐败弊端,讽刺王公贵族的歌舞笙箫和纸醉金迷。京都里的权贵巨富们发现商机后,连片拔群而居的青楼林立在南城。很难说他们最初是想用繁荣的商业来堵住悠悠之口,还是想让现在安逸奢靡的青楼文化扇了当初大放厥词的清高客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现在的南城早已颇具规模,吸引的不仅仅是自命清高的文人墨客。那些往返南晋大雍的游商回到庆国京都后,总会到南城的青楼里吹嘘一番这一路的经历。被朝政琐事羁绊纷扰了一天的庆国官员,也会在夜幕降临后身着便服前来浅酌几杯听听小曲。但青楼最喜欢的还是京都里权贵巨富府上的年轻公子,他们多情而且炙热,在挥霍着自己无处释放而又多余的躁动时还一掷千金。
秦淮楼和绾人居是南城青楼的佼佼者,在经营上别具一格,除了他们可以从教坊司赎买一些技艺双绝的女子外,与后宫势族的关系也是讳莫如深。宫中每三年举行的秀女大选传闻也有它们的身影,总会有一些资色秀丽的平民秀女未被选入宫中而流落到青楼里。
此时秦淮楼和绾人居的屋檐上都挂满了灯笼,烛火将南城映照得如同白昼。庆国四大商行要联手举办花魁大赛的风声传出,更是吸引了整个燕京城的目光。
秦淮楼二楼靠北的包厢内,一名中年管事正抹着汗小心地赔着不是。中年管事知道这间房内的客人一个都开罪不起,他眼前正在发着怒火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的年轻贵公子是庆国四大商行纪府的少爷,将来庞大的商业帝国等着他继承。而他旁边的那位是恭郡王府上的郡王世子,恭郡王当年只是个闲散皇子,在燕京大战时紧紧抱住了当今皇帝陛下的大腿,还为此付出了两位儿子的性命。庆国皇帝稳定局势后,虽然为了防止藩王作乱的悲剧重现没有对他有所重用,但也赏赐了一个郡王头衔,分封了数千倾的土地,足够他一辈子当个富贵王爷。多年一直膝下无子的恭郡王在上个月无意间得知,在江南竟还有一位私生子,满心欢喜地从江南将私生子接回了京都府中,极是宠爱。低头饮酒的年轻公子武服装扮,是沧州大都督定远侯白起将军的独子,刚从沧州前线述职返回京都,还进宫得了皇帝陛下的嘉奖。
“明月姑娘还是不肯过来?”纪府少爷挑了挑眉,神色有些不快。
“明月姑娘说不敢劳纪少爷久侯,今夜有客人要陪。明晚她会亲自设宴招待纪少爷,给纪少爷赔罪。”
“到底是谁的宴席请了明月姑娘?纹银千两也不愿割爱?”
中年管事依然赔着笑脸,心中暗道:谁知道那位祖宗为何今晚突然到了秦淮楼,还点名要明月姑娘作陪。
秦淮楼的明月姑娘和绾人居的宁素微是燕京城里无人不晓的名妓,美艳而又颇有才艺,甚得文人墨客和达官贵人的追捧。庆国京都的人都知道信王李望常年宿于宁素微的阁楼里,要不是碍于她艺妓的身份,李望早将他迎回府做信王妃了。众人无法与皇子去一争芳泽,剩下的明月姑娘便成了炙手可热的可争夺对象。
在纪府少爷看来,整个燕京城够资格请明月姑娘弹琴唱曲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而这个房内的人就已经占了半个巴掌。今晚他特意将几位权贵之后请到秦淮楼,又请了明月姑娘,就是因为有事相求。但他刚刚表示愿意送出千两纹银酬谢,又让管事暗中点出了在座的身份,没想到对方依然拒绝了。除非对方是个皇子身份可以无视这个房间的人,但整个庆国敢到青楼的皇子就那么一个,而且是在绾人居。所以纪少爷的心情很是不愉快,抬手饮了一杯酒,朝着随行而来的同伴道:
“世子,小侯爷,看来今晚我们是没有耳福了。不过我倒是想见识见识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恭郡王世子嘴唇有些单薄,眼神也有些无精打采。他闻言皱了皱眉,像是对没有见到明月姑娘有些失望:“我也想见识见识。”
……
秦淮楼二楼角落的包厢最是雅静,此时厢内有一位满身贵气,身着华丽的人正在闭目聆听什么,他身侧的姑娘罗衣飘飘,眼波如丝。她身前横了一具古琴,双手翻飞,十指纤纤,想来是在弹奏着极美的古曲。一曲奏毕,她起身施礼,朱唇嫣红而又轻抿笑意,眼神顾盼间风情无双:
“殿下,你就不怕宁妹妹知道了生气吗?”
李望睁开眼睛,看着明月姑娘的盈盈笑意,目接之下,竟有几分心旌摇曳。
“若是别人她会生气,但她如果知道是明月姑娘,会嚷着让我带她一起过来。你呢,说了一曲结束给我答复。”
明月姑娘思索了一阵,今天李望突然到访秦淮楼并指名要她相陪,她最初也是惊诧莫名。原来李望考虑良久,是想请她和宁素微教导童府姐妹音律乐器,毕竟童府姐妹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教坊司的人,而她们曾是教坊司的司乐。李望也不想因为此事被知谏院的御史上书弹劾。
“殿下,我是担心自己技艺未精,辜负了殿下送给我的两位好徒儿。不过有宁妹妹珠玉在前……”
话音未落,包厢的房门被人大力推开,领头的纪府少爷跨进房内,先向明月姑娘施了一礼,冲着李望沉声道:“就是你拒绝了小爷的银子,还不让明月姑娘过来?”
纪少爷因为纪府的商业版图,人脉甚广,又时常与京都的权贵之后往来,组建的神机营在京都内也是威风凛凛,今晚他觉得被落了脸面,语气里显得相当不好友。
李望接过明月姑娘温好的酒,像是浑然不在意闯进屋内的诸人,闻着因为散发热气而溢出的酒香,叹道:
“好酒,好曲,好姑娘。”
纪府少爷察觉自己被冷落,怒意沸腾,喝道:“哪里来的无知小人,也敢学那信王作派?”
据说当年信王李望初到绾人居见到宁素微后,半醉未醒之际,说了好酒好曲好姑娘之语,自此沉沦青楼,被京都的浪荡子奉为佳话。纪府少爷混迹南城青楼时,也隐隐有将信王奉为偶像之意,常慨叹若能与信王一同寻欢饮酒,死而无憾。
李望从杯中酒移开目光,打量着勃然大怒的纪府少爷,脑海里浮现起有七分相似的影子,道:
“怎么,你要替那信王教训我不成?”一旁的明月姑娘捂嘴偷笑,纪府少爷怒不可遏,像是应了李望的话,跳将起来一个直扑,想要一招制服李望。李望直到他冲到面前,右手迅疾翻出,锁住他的咽喉。纪府少爷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神速,仓皇间想避过要害,却只觉得咽喉一紧,已被李望牢牢控制住,挣脱不开。
纪府的仆从尚在包厢外,屋内一时变故突起,根本来不及反应。小侯爷毕竟是军中将士,在李望丛容不迫时就意识到不对,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他面若冷霜,冷喝道:
“京师重地,你竟敢暴起伤人,还不快束手就擒。”小侯爷看着李望用问询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上前一步:“我是五城兵马指挥司的白仲,念你是初犯,你只要松开纪少爷,我可以既往不咎。”
纪府少爷已经开始喘着粗气,屋外的纪府仆从和郡王府侍卫都围了进来。
李望饶有兴趣地道:“白小侯爷?你在沧州面对雍兵也是这般仁慈吗?”说罢松开了纪府少爷的咽喉,回身对着花容有些失色的明月姑娘道:“不用担心,小鱼小虾翻不了什么风浪。”小侯爷白仲听了也是心中大怒,只是对方身份未明,想起了临行京都时的告诫,一时按兵不动。
纪府少爷连退数步,想要离得李望远一些。他面色有些苍白,退到了仆丛身后才厉声道:“哪里来的粗俗村夫,敢对郡王世子无礼。”
“郡王世子?我在京都活了二十多年,记得两位郡王世兄早就战死沙场了。冒充皇族之后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李望有些意兴阑珊。
恭郡王世子原本想让王府侍卫上前拿下此人,却敏锐地注意到李望对郡王世子的称呼,上前对着明月姑娘沉稳道:“冒犯了明月姑娘,多有得罪。不知这位公子……”
明月姑娘也知道若是继续闹将下去,秦淮楼都保不住。她赶紧起身对着众人施礼道:“这位便是信王殿下,今晚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众人有些愕然,纪府少爷则是惶恐不安,他刚刚辱骂信王是粗俗村夫,仅凭一言,纪家就可以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今晚原本想借郡王府的势力帮助纪家脱离险境,却又将纪家推入了更危险的漩涡。
李望倒是丝毫没有介意纪府少爷的不敬言语,他侧头看着诸人,唤道:“既然今晚都是冲着明月姑娘来的,那索性你们都留在这里一起听曲吧。”
恭郡王世子闪身出来尴尬道:“岂敢,岂敢。殿下,我们在那边包厢备了一席薄酒,殿下若有兴致还请移步……”
“算啦,今夜我只想明月姑娘陪着。你们不愿呆在这里扰了我的清静也好。”李望挥手道。纪府少爷仍是呆在一旁惴惴不安,而白小侯爷则是面色有些阴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恭郡王世子向李望又恭维了几句,带着诸人退出了厢房。
……
秦淮楼主廊的走道上,恭郡王世子顿住身形,回手反抽了跟在身后的中年管事一记耳光,喝道:
“狗奴才,明月姑娘那边是信王殿下为何不说?你是存心想看我和小侯爷丢脸吗?把他拖下去,让他长长记性!”恭郡王府的两个侍卫立即冲上来反押住中年管事,拖着就往楼下走。
中年管事直呼冤枉,明月姑娘那边是信王李望严令不准透露。恭郡王世子等贵人并未理会他的苦苦哀求,返身回了包厢。
恭郡王世子似乎还有些怒气未消,虽然恭郡王府不敢沾惹政事,但在京都也算权贵之家,然而一个失宠的皇子就能让他退避三舍。小侯爷阴郁的面上更露寒霜,他在沧州乃是一人之下,何时受过这等闲气。
隔壁的包厢不合时宜地传来阵阵笑声,一道娇媚的声音传来:“谢神医,你且等着,我再唤些姐妹过来让你瞧瞧……”
纪府少爷好像从刚刚的惶恐中回过神来,看着冷清的包厢,又听到隔壁的莺声笑语,心中暗道:纪府的事还有求于恭郡王世子,一个小小的郎中也敢与日月争辉。他对守在屋外的纪府仆从道:
“把隔壁的郎中扔下大厅,将那些姑娘请过来陪世子和小侯爷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