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伦城向北五十里的斥候营，坐落在一片矮山后面的沙柳林子旁，被灰蒙蒙的乌云和雨幕遮盖着。
默默竖立在主帐外的臻朝旗帜，被雨水淋成了暗淡的灰黑色，如一块湿淋淋的抹布一般，有气无力地贴在旗杆上。
位于营地中央的主帐里，一些虎背熊腰的大汉，穿着不太合身的臻朝军服，操着满口的北燕话，正在叽里咕噜地争吵着。
而在他们之上，坐在主位上的，却是一名身材高大，棕黄色眼睛的北燕人。他斜坐在桌案旁边，手中按着宝剑，身上随意地披了一件臻朝的军服。
与他们相对而坐的，是几个个头相对瘦小的臻朝军官，他们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是一根根沉闷的木桩子，与整个主帐的气氛格格不入。
与他们一样沉默的，是立在营帐中央的七个身着臻朝军服，浑身湿透的士兵，而在他们脚下，并排躺着两个被雨水泡的惨白冰冷的尸体。
一个高大而年轻，虎口上布满老茧，是个臻朝人；另一个苍老瘦小，须发花白，却是北燕人相貌。
“查出来是什么人干的吗？”
坐在主位上的那名高大的北燕军官面色阴沉地用剑鞘敲了敲桌子，待帐中安静了下来，便向站在大帐中间的七名士兵问道。
“回大将军，根据遗留在山坳里的尸首来看，应该是附近的马贼。”
“哼，堂堂大燕朝的供奉命师，竟然死于马贼之手，传出去未免让人笑话！”
那名被称为大将军的北燕军官重重地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图哈鲁！”
“图哈鲁在，大将军！”大帐里站出了一个身材魁梧，鹰鼻深目的年轻北燕将领。
“带着你的人去山坳那边查一查，务必找到马贼余孽的踪迹。”
“是！”
“脱里！”
“在！大将军！”
那名大将军抬起眼皮，又吩咐道，“带上你的人马配合图哈鲁的行动，顺着马贼余孽可能逃走的方向搜索，另外，派两名快骑向王庭报信.”
“遵命！将军。”
大雨如注。
与此同时，在距离此地向西大约一百多公里的一处矮树丛里，山坳之战的胜利者，犬敖一行人四人三马，正冒着大雨狼狈地向着樊城逃窜。
被北燕军士砍掉了一条手臂的那名匪徒，身上包裹着一块油布，正摇摇晃晃地坐在另一名匪徒的马背上，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
一块包袱皮把他和身边骑马的匪徒绑在了一起，使他不至于掉下马去。
雨水滂沱地浇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伤口浸泡的发白，也将马蹄的痕迹冲洗的一干二净。
将手搭在额前挡住雨水，犬敖一边谨慎地观察着四周，一边催促着座下的马儿。
山林间的小路崎岖难行，暴雨之下的泥土也变得松软塌陷，几次跪倒在泥浆之中后，马儿们纷纷精疲力尽，不愿再向前一步了。
无奈之下，犬敖一行人只好下马步行。一名匪徒背着断臂的同伴，另一名匪徒与犬敖一同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跋涉着。
他们艰难地走出了矮树林，眼帘里便映入了一座土山。山侧有一处明显的凹陷，使上面的山石形成了半片穹顶，穹顶遮住的山脚下，一弯月牙形的干燥地面显得格外诱人。
除了失去一条手臂，仍在昏迷中的那名小个子匪徒，其他三人的眼里都不禁闪过了一丝欣喜的光芒，就连早已疲惫不堪的马儿们也抖擞起了精神，笃笃地跟在匪徒们的身边，向土山的方向走去。
暴雨中，他们艰难地接近了土山。
就在这时，如同惊雷一般，前面的土山边突兀地传来了一声马嘶，将他们瞬间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惊醒。
他们小心翼翼地拔出了腰刀，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就在这时，他们身旁的三匹马儿陡然间振奋了精神，欢快地嘶鸣回应起来。
落在近在咫尺的犬敖三人耳里，无异于滚滚炸雷，不禁让他们惊出了一身冷汗。
偷袭的打算落了空，犬敖与另一个牵马的匪徒心照不宣地松开手中的缰绳，双手握着腰刀的刀柄，迅速地向土山奔去。
在这时，却见山侧转过一个人来，一样地手持腰刀，却是个瘦长个子的中年人。隔着雨帘，依稀可辨认得出鹰勾般的高鼻子和浓密的络腮胡子，正是跟随卓云那一队的匪徒，名叫塔塔木。
只见这人与犬敖三人照了面，愣了一愣，便连忙抱刀行礼：
“头领！”
话音未落，他便已将犬敖三人的狼狈形状扫入眼中。
犬敖也是一惊，待看清了这人的样貌，心下便多些踏实来。但这踏实只不过一瞬间，又一层阴云沉沉地蒙在了他的心里。
犬敖眯起眼睛，面色平静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雨这么大，都过去避一避吧！”
说罢，便牵着马儿当先朝着山脚下走去。
跟在犬敖身后，那背着断臂小个子匪徒的伤匪，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塔塔木的身边走过。
背上半昏半醒的小个子匪徒无意识地哼了一声，将半截被油布扎上的残臂无力地动了动。
塔塔木连忙伸手要去搀扶，却见那名背人的匪徒转过一张被冷雨冻得青白的脸来，哆嗦着向他摇了摇头，便蹒跚地向前走去。
塔塔木心中惊骇莫名。他隐藏在深凹眼眶中的目光连连闪动，直到另一名匪徒牵着两匹马儿走到他的身边，其中一匹马儿对着他亲昵地喷了一鼻子热气，他才突然间醒过神来。
顺手接过一匹马儿快步牵到了避雨的山脚下，塔塔木压下心里的惊骇和疑虑，在犬敖的吩咐下拿出马背上常年备着的几块干木柴，拢了些没有被雨打湿的落叶，在这片连人带马勉强避雨的狭窄空间里，生起了一小堆火。
犬敖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雨帘几乎是贴着他的眉毛往下落着，不远处的树林和矮山都成了一片暗色的灰影。
雨水冲刷着他脚边的山土，汇成一股混浊的泥流，浩浩荡荡地往低凹处奔去。
几匹马儿探着脖子，踢踢踏踏地向前挤蹭着，想把暴露在暴雨中的半截身体挤进这一片小小的穹庐里。
绵密的雨雾落在犬敖的脸上，刺激得他的伤口如虫子在爬咬一般，刺痒异常。他却毫无知觉一般，面色凝重地望着远处。
远山的暗影沉沉地压在他的眼睛里，也压住了那两道闪烁不定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