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慢慢爬高,悬在夜空之中,几缕如丝絮般透明的轻云缓缓从月亮身边滑过,平添了些许神秘的意境。星星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集体眨着眼睛,警惕地俯瞰着被月光洗去铅华的世间大地,捕捉那隐匿在万籁俱寂之中的丝丝煞气。
忽然,在通往石头家的土路上,传来一阵“突突……”的马达声,惊起几只夜鸟,掠过灌木丛飞向山林。驶来的是一辆轻骑,当行到山坳口处时,轻骑关闭了前灯,同时熄了引擎,沿下坡顺势滑行了一段距离,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下停了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撇腿,从轻骑上跨了下来。只见他抬手瞧了眼腕表,闪着绿茵茵微光的夜光表在月色下,清晰地显示了时间:
22:42
这个魁梧的男人正是石头的爸爸,现在自称王土根先生的香港寻宝人。他四下打探了下,确定没有异样,便掏出手绢擤了下鼻涕,再用手掸了掸裤脚,做完这些小动作之后,才向山坳中那间孤零零的屋子走去。
这个不速之客的一举一动,都在“丘陵武工队”队员们的监视之下。能给这支十几个人的队伍取这么个威风名字的,除了子堃就没别人了。
显然,队长也非他莫属了。队长子堃带领“煤球”等众小厮正趴在山坡上,正对着土路,视线极好,借着月色轻易地将山下的景物一览无余。子堃见目标出现,就将身子往后悄悄地缩了几步,轻轻招呼队员们:
“哎,大家注意隐蔽。”
队员们很听话地也跟着后退了几步。“煤球”用手朝卧在边上的老黄狗比了一个“嘘”的禁声动作,老黄狗赶紧夹起尾巴,用舌头舔了下发干的鼻头之后,硬是合上了嘴,连大口哈气的动作都禁了。“煤球”伸手在老黄狗的脑袋上轻轻摸了下,以示鼓励。
子堃发出微弱的呼合音对“煤球”道:
“建国哥,猴子,来,大家都围过来……”
“来了来了。”
“煤球”和猴子等众小厮赶紧蹑手蹑脚地匍匐过来:
“怎么?”
“说吧,接下来怎么弄?”
子堃看了眼大伙,开始布置任务来:
“注意,大家一定要记住这句话:别让藏宝图再去害人……”
“别让藏宝图再去害人……”
“煤球”见众小厮都在努力地记词,不解地问:
“这是干嘛啊?”
子堃笑了笑:
“等任务结束了,我再告诉你。”
见“煤球”挠着头皮做思考状,也不多做解释,用手指了指周围,继续安排道:
“然后大家都四下散开躲好,过会,只要听到我喊,你们也就用最低沉,最粗的嗓音跟着喊。”
说着,拢起双掌,放到口鼻处:
“像这样:别让——藏——宝——图——再——去——害人……”
还是不放心地再交待了一句:
“要尽量拖长声音。”
众小厮都点点头,表示明白。子堃对“煤球”道:
“建国哥,那你带两个人到对面去埋伏,注意分散,但要互相照应。”
此时的“煤球”已然决定搁置诸如为什么那个不速之客是坏人、为什么要拖长音喊这句鬼话?之类的问题。和其他小厮一样沉浸在紧张的气氛中,肾上腺素飙升浑身起鸡皮疙瘩。对这些“山大王”来说,在自己的地盘上装神弄鬼捉拿坏人,没有比这更刺激的游戏了。“煤球”点点头,指了指身后两人,示意跟上,便急速匍匐而去。
“猴子。”
“在。”
“猴子”抽了下鼻涕,迫不及待地应道。子堃用手指了指歪脖树下的那辆轻骑,说道:
“你赶紧带一个人过去,想办法让那摩托车开不动。然后躲到歪脖树上去,要多揣点石头。等坏人要骑摩托车逃跑,你就好好教训他。”
“猴子”心领神会,咬着牙关道:
“我用石头狠狠地砸他!”
“嗯,去吧。”
最后对身边剩下的人说:
“你们分开去左右埋伏。”
“诶。”
“哦。”
老黄狗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下鼻头,歪着头用渴望的眼神斜视着队长,似乎在表达让主人带它一起玩的诉求。子堃没有搭理它,探出身体朝石头家打望。
这时,“阿土伯”刚好也来到了屋前,弯身捡起一颗小石子,抬手朝石头家甩去,还学了几下野猫的叫声。很快,石头就开门出来了,两个人影一大一小面对面站了一会。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大影子就带着小影子往屋后山坡走来。子堃的心跳得更快了。
因为,他看到了那个大影子袖口处露出的那一道寒光,一闪一闪。子堃心中暗惊:
“危险,那是刀!”
没错,那确实是把刀,是把锋利到能轻易要人命的刀。
“阿土伯”今晚是来杀人的,他居然都不打算放过他的儿子。因为在“阿土伯”的内心隐秘世界中,他从来不认为他有儿子,郭大石是谁?他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他要和好多好多女人生好多好多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做到这点,那就需要好多好多的钱!所以,他要赚钱,要把所有阻碍他赚钱的人都干掉!
此刻,“阿土伯”下意识地回想起那段耻辱的往事——十年前的那场婚姻根本就是老天安排好来玩耍他的。那个娘们挺着大肚子入洞房,说什么都不让他近身。娘们儿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刀,是的,就是现在藏在袖子里的这把刀,用它死命抵住了他的下身,没能让他动到她一根指头。天天如此,他哪里能受得了,半个月之后就吵着闹着要离婚,可他娘,也就是石头的奶奶,打落牙齿吞下肚,为了家族的颜面,表示坚决反对。于是,怀恨在心的他捎带着也恨起老太太来。他痛恨老娘没能给他找一个好媳妇,更痛恨自己太没出息,连个女人都征服不了。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为贫穷,便将这个世界的所有不公也一起痛恨起来。当他后来得知,这个娘们还是老太太瞒着他借钱托人买来的真相后,他非但没有对老母亲心存感激,反而觉得丢了他的脸,愈发对老母心生不满。他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做个有钱人,哪怕去偷,去抢,哪怕去杀人!
他必须要杀人!为了能活下去,其他人的死活并不重要。他绝不能让眼面前的小鬼保守他还活着的秘密,他不相信任何人,更不会相信这个冤家的小孩。
前几天没有杀石头,他就自认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并为此惶惶不可终日,现在时机到了,他绝不想再错过!
石头坐在山坡上,低着头拨弄着小石子,细声细气地将去子堃家打听来的消息简要说了下,接着道:
“爸爸,好像没啥大事。”
“阿土伯”没有说话,但是,喘气声却越来越粗了,似乎正在收集天地间的戾气。石头问道:
“爸,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大家都说你死于工难?你去香港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终于开口问起这件事了。”
“阿土伯”紧咬牙关从嗓子里蹦出这句话。石头一听,立即感到气氛不对,赶紧抬头逆着月光打量父亲。
“小子,你根本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是你的爸爸!”
说着话,右手一抖,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石头只觉双眼冒出一片金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下意识地胡乱蹬起双足,身子不由地往后倒退,连连摇头道:
“爸、爸、爸爸!不!不!”
这难道不是爸爸吗?石头的脑筋迅速转动着,瞬间涌动起的纷杂思绪告诉他,没有认错,紧攥利刃步步紧逼的这个男人,就是他爸爸,因为只有爸爸才会揣着一家三口的照片那么多年!
“爸爸!你为什么要杀我!”
阿土伯低声喝道:
“杀你!就是因为我不想让你活下去!”
遂扬起匕首……突然!一条黑影从身侧窜起,一口叼住“阿土伯”的持刀手腕!“阿土伯”疼的“哇呀”!一声惨叫,刀子直直掉了下来,“嗖”地插入了地里,只留半截刀身在外,晃出一溜寒光。
老黄狗立功了,它叼住坏人的手腕使劲倒退着往后拖,它根本就没有打算放开这个坏人。想在“高跷村”杀人,没有它这狗王的许可,怎么可以?
老黄狗,它的名字却很滑稽,叫“小狗”。只不过无论从体型还是年岁看,它都不应该有如此玲珑呆萌的名字。因为在收养它的时候,子堃爷爷希望它是一条永远长不大的小狗,能一直陪着小子堃。没想到它最终辜负了爷爷的期望,和子堃年纪一般大的它日渐成为村子里最肥硕的大狗。让爷爷感到欣慰的是,“小狗”的智商也和它的体型一样,较为客观。
毕竟是混黑道的,也毕竟砍杀过不少人,心狠手辣的“阿土伯”很快就稳住了阵脚,等他双目射出精光的时候,老黄狗哪里还是他的对手?是的,轮到它倒霉了。“阿土伯”甩起一拳,狠狠地捅在“小狗”的肋叉骨上,疼得它是直“哼哼”,差点就要松口,但还坚持着。
又抬起膝盖狠狠一顶,这真要命,点到了“小狗”的脖颈处,它旋即岔气了,但是勇敢的“小狗”依旧没有松口,叼住“阿土伯”的手腕,开始晃动软趴趴的身躯。子堃实在心疼坏了,几次想冲过去帮助“小狗”,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现在过去只会送死。情急之下的子堃,急急呼唤驻扎在心头的“爷爷”:
“爷爷!快显灵!救救小狗!”
“……”
杳无音信!子堃心乱如麻。
此时,“阿土伯”已经被这妖孽附身的“怪狗”唬得不知所措,手腕处的伤口疼得钻心,鲜血“滴答”直流。他很清楚,再不甩开它,就麻烦了。于是,他弯下腰,从泥地中拔出了那把利刃。
在这危急的时刻,子堃决定不再等待,他用手捂住嘴边模拟低沉的声音叫道:
“别让藏宝图再去害人……”
“阿土伯”擎起握刀的手,愣住了,他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再歪头仔细听,没错!
“别让藏宝图再去害人……”
和以前发生的阴魂不散的错觉不同的是,这个声音并不来自他的意识中,而是真真切切地从现实世界里传来!这真的很可怖,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有鬼魂?有因果报应吗?不然,这条狗和这熟悉且勾魂摄魄的声音,怎么解释?
“阿土伯”惊惧地扭脸循声打探,映入眼帘的尽是镀了银白色月光的幽幽景物,山还是那座山,树林却不是那片树林了,似乎里头藏着无数厉鬼,回声四起:
“别让藏宝图再去害人……”
“阿土伯”疯了,他没命地挥起利刃,雨点般地插在“小狗”身上,也插在子堃的心头,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小狗”慢慢倒了下去,子堃忍着悲痛没有让眼眶里的泪水流下来,因为“小狗”流连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投给了子堃,那眼神反射了月光,显得那么地坚毅和执著,没有一丝委屈和悲愤。
子堃暗暗发誓:
“小狗,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