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羲神江顺流而下，确是比车马快上不知多少，将出羲州境时，地势越发平坦，江面越阔，水流越缓。尤其入夜之时，轻舟如羽，满天星辰低垂，映入江面，如入天宇，如在仙境。
老人坐在船头，身旁摆了壶羲神醉，手中握着根从船家那里要来的鱼竿，闭目调息，逸兴极佳。
旁边的楚玄策手举长剑，双眼死死盯着剑尖，全身紧绷，聚气凝神。
老者微微睁眼转头瞥了一眼，气不打一处来，臭骂道：“叫你用心感应剑息，你瞪着剑发什么狠，它能飞了不成”？
某人顿时泄了气，愁眉苦脸转身道：“前辈，实在感应不到啊“。
老人一脸恨其不争，怒道：“榆木脑袋，老夫怎么就遇着你这么个朽木，你每次握剑出剑，难道就没觉着手中三尺剑与自己神意有几分牵连“？
楚玄策伸手摸了摸剑身，长剑轻轻颤鸣。老者见此更是气氛，骂道：“真是老天瞎了眼，这柄’造化’乃千年名剑，早已通灵，你小子不知哪辈子开始踩的狗屎，才叫这剑天生与你亲近。可你小子偏偏如朽木顽石，这正如有个娇滴滴的美娘子大半夜敲门主动要与你同眠，为你生儿育女，你却只抱着人家取暖，不解风情，活该一辈子孤苦终老”。
楚玄策目瞪口呆，苦着张脸道：“前辈，这不是两码事嘛？要是真有个美人儿半夜敲门，小爷那还不得……呃咳，我还小“。
老人火冒三丈，手指微动，江面忽然一道水花卷起如蛟龙般撞向楚玄策，少年苦着脸骂了声娘，连忙运转全身气机，奋力一剑刺出，剑尖有尺许白芒如长蛇吐信，刺碎水龙中的剑气，却被水花淋了个透。
少年满脸茫然看着剑尖，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者开口道：“世间真正剑者，视剑如妻侣佳人，更有甚者，视为身家性命，所谓剑在人在，剑毁人亡，虽是迂腐，也非空话。天下剑道，以剑狱最知其中三昧，凡持剑之人，出世蒙童即先与剑相亲，终日伴剑，兼以剑狱家传引气之法，温养剑意，于体内生出剑息，是以剑狱三岁小儿即可奴剑三尺。七百年来，剑仙辈出，剑狱之中，名剑无数“。
老者手指微动，一滴水珠飘到老者掌间，演化为一道剑气，又化为水滴，再次变为数十道剑气，最后消散无形。老人看着目瞪口呆的少年继续道：“你小子根基其实不差，我观你每日苦练刺剑，挑剑，劈剑，这些虽是最粗浅的剑招，但剑道再是高深之处，也无出于这些最粗浅简陋的招式，路子算是找对了，却只是空负蛮力罢了。持剑之人，当视剑为活物，虽不与自身血脉相接，却与人神意相连，与其心意相通，方能心动剑动，可一气御剑千百，可一剑光寒千里。你小子得手中名剑天生亲近，叫你‘得天独厚‘摸着了人剑合一的门槛，却始终难以做到真正的人剑合一随心所欲。你方才慌乱出剑，一身神意注与手中三尺长剑，当时刹那之间，即是人剑合一之象”。
江面泛起一道水花，波纹打碎了江中星辰，老人连忙转身提起竹竿，一尾大鱼紧咬鱼钩，肥大的鱼腹泛着白光，老人不耐烦摆了摆手，提起肥鱼美酒入了船内，楚玄策一个人立在原地，手提长剑，一动不动。
江风轻拂，烟雾弥漫，星辰隐去，晨光熹微。整整一夜，老者弯腰走出船头，少年依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老人抬头安静望着东方。
日出刹那，船头剑意盎然，少年轻轻抬头，古朴长剑悬立身前，剑身不断嗡鸣，欢快无比。少年伸手前指，长剑掠过水面急去数十丈，带起一道道水花如长蛇。
老人微微点头，总算是开窍了！接着忽然一声轻咦，面色古怪。少年周身卷起无数水花，幻化成一道道剑气缭绕不息，气象神妙。老人哭笑不得，这小子，竟然养出了剑息，真是个有趣的小东西！
老人轻轻咳嗽，楚玄策身上的剑气轰然破碎，又湿了一身，长剑飞回楚玄策手中，像个孩子般不停欢叫。楚玄策可谓意气风发，小人得志，乐开了花，被老人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疼得直咬牙，差点没扑倒在地，敢怒不敢言的某人苦着张脸道：“前辈“。
老人没好气道：”出息“。
楚玄策傻乐不已。
老者问道：”你何时在体内养出了剑息“？
楚玄策刚想自吹自擂一番，但看到老人微动的手指，老实交代道：”说起来都是前辈的恩德，加之我天资了得，在骊山寒潭中泡了一夜，又在剑崖上引剑气入体，体内就有了丝丝剑意”。
老人一脸玩味道：“你小子真是‘狂奴‘，胆大命也大”。
楚玄策笑道：“可不“，然后四处瞅了瞅，压低嗓子道：”前辈，其实我叫楚玄策”。被老者一抬手，吓得连忙跳开。
老人讥笑道：“当时羲神江上喊得那般豪气，天下谁还不知道你叫楚玄策”。
楚玄策一脸尴尬，挠着小脑袋道：”那不是因为有前辈在嘛！我寻思着朝廷总不至于当着世人的面公然撕破脸皮杀我吧，喊一声也好叫飞鱼池的人投鼠忌器，万一能镇住场面，日后也好名扬江湖不是”？
老人乐得弯腰大笑，抬头道：”那镇住了吗“？
少年尴尬不已，对着老人直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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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州城作为西北楚地第一大城，这座楚家历代先祖开辟出的千年古城气势雄绝，如一头荒古巨兽雄卧西北，北倚钟山，南临洛水，大楚将种门庭林立，商贾云集，素有”漠北神州”、“第二江南”之称。
洛州城北钟山之上，大楚军师坐在一座白玉石彻墓前，坟墓不大，比起身后一座座大墓，算不得如何大气磅礴，反倒显得有些寒酸。
李神枢身前放着一壶酒，两个碗，老人不时咳嗽，自言自语：”还记得你我当年初见于江湖，那时我还是个一贫如洗的清寒士子，四处碰壁，你只是个落魄游侠，被人追得灰头土脸。世事就是这般有趣，叫你我完全不相干的两人坐在了一条台阶上躲雨，最后两人竟说得投心，呵，当时两个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少年何等意气风发，说得好似整个天下都在脚下。后来啊，就有了’大楚铁骑，天下无匹‘，有了大秦定国中原，有了西北异姓封王”。
老人又饮尽一碗，轻声道：“世人都说你楚离是千古第一枭雄，可西北一战，你明知不可为，却仍就慨然战死，到头来，还不是坟中一具枯骨“？
老人摇了摇酒壶，一把扔到山下，端起坟前那碗酒道：“古今多少事，如大江东去，你楚离之名，我要叫这天下，不敢忘“。
——
今日早朝早早便散了去，换去布衣身穿金黄九龙帝袍的中年男子走下那神圣庄严象征天下最高之地的龙椅，与一名高大中年男子慢步走出殿外，那男子一身赤紫绯袍，衣绣仙鹤，身修八尺，双目清澈洞明，紫须垂胸，极具威仪。当朝极重官衔尊卑等级，衣着住行，不可僭越，能着此服者，其身份自然是再明显不过了——大秦宰相齐太初。
大秦皇帝双手拢在袖中，站在大殿门口，侧头对紫须男子笑道：“大日初起，万物昌荣，只可惜已至秋季”。
紫须男子神态自若，不苟言笑，同样双手拢在袖中，道：”春秋更替，生灭周循，天地至理也。陛下春秋鼎盛，大秦百废待兴，正是万年之象”。
大秦皇帝抬头大笑道：“能得你齐太初拍个马屁，朕着实受用得很“。
紫须中年不言不语，秦帝对此见怪不怪，正色继续道：“北方天奴，大荒诸部南下皆李神枢手笔无疑，现董骁兵败，大楚三州已尽归楚家，那位白衣兵圣巫雪辰率一万楚骑南下，蜀王匆忙亲至用尽香火情才拦了下来。朝中大臣多主张发大兵于西北，趁楚家尚未恢复元气之际，一劳永逸”。
紫须男子道：“北方诸部日益强大，大荒部落已有一统荒原之象，十年之内，必定南下。东北天奴汗国与昊天主教王教合一，实力大盛。西南巫蛮，西域列邦，皆虎视中原已久。我朝立国方十余年，世家大族，江湖宗门林立，政革未定。四海虽已初见安宁兴盛，然天下动乱百年，中原国力一时难复鼎盛。此时对西北用兵，即使能胜，若楚人狗急跳墙，西北诸部趁虚而入，大秦必亡。其实陛下心知肚明，西北楚地，只要楚离身死，即非大患，与寻常藩王无异。是故楚离必死，楚家却暂时不必亡，陛下若倾中原数州之力，使楚家继续镇守西北，当能与诸夷再相持十余年，十余年后，楚家与西北诸夷两败俱伤，以我中原千年未有之国力，天下皆我之王土“。
龙袍中年闭目良久，忽然伸个懒腰笑道：“终是不甘心啊，朕怕是等不到那天了，罢了，就当朕留给后人的功勋了。叫李神枢入朝吧，我们亲眼见一见这位楚家‘神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