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塔安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账外月色,就像一只思念故土的狗。
短短的几天时间,他眼中的坚毅被摧残掉大半,随时浮现在嘴角的笑几乎也被抹去。
他这样跪了许久,他感受到库倾拓马高原一月的寒冷侵入肌体,终于能够用这样的痛苦来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在心里一遍遍不间断地责备、质问自己。
为什么非要带着芪娘,和亲生的幼子一起出逃?
为什么要这样奋不顾身地去救那个女婴?
那个女婴,和都兰是什么关系?和他古塔安,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也是芪娘活着的时候想问的。芪娘没有问,因为她是那样的信任古塔安。
古塔安很清楚,芪娘在心中埋下诸多疑问,却依旧义无反顾地跟随他,芪娘心上承受的,并不比他少。
为什么要救那个女婴?
古塔安自认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在库倾拓马,不合时宜的善良从不被视为高尚。
对于芪娘而言,他只是她的丈夫。他要做的,只是保护他的家庭。
他为自己愚蠢的、不合时宜的善良,付出了无法逆转的代价。
古塔安俯下身去跪拜心中的神明,新月初升那天的事依旧历历在目。
那天的他,怀抱着被大家七手八脚从,女尸里剖出来的女婴,那天他也像现在这般,俯首于苍穹之下,沉默地祈祷。
女婴一双美丽得令人无法侧目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古塔安,突然伸手,勾住了古塔安的手指。
手指没有什么力气,只勾出一个很小的弯钩。
但就在婴儿勾住古塔安手指的瞬间,古塔安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副烈火熊熊的画面。烈焰毫不留情地焚烧着大地,将整个天空都照得明艳通透。
烈焰之中,一朵盛放的莲花,花瓣随着火舌的跃动开合。莲花花心处,站着一个身着紫色衣袍的人,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
古塔安看清楚了,那个人不是别人,不是洛哈,不是被库倾拓马高原奉为神明的都兰,而是他自己。
女婴松开了古塔安的手指,咯咯地笑。古塔安侧头,躲开女婴凝视他的目光。
但在那一刻,古塔安虽不愿意承认,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心中某一个隐秘的狭小裂缝,被撬开了一个允许进出的豁口。
一道欲望的豁口。
透过那里,古塔安看到了身为奴隶的他自己,所不敢企及的世界。
“世界是七瓣莲花,至外向内消亡。”
——
夕颜怀中的羽奴睁开了眼。双眼清澈,像雨洗过的天。
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绕过军营中最大的那顶帐篷。是都兰的帐篷。
大帐还内亮着灯,能隐约听到两个声音在交谈,
“前方探子来报,庄漓的军队,三天前便出了溶金班哲沙漠,眼下,亦正在前往金戟河谷。”
“多少人?”,只三个字出口,不疾不徐,底气十足。说话的不是都兰,还能有谁。
“确如庄漓承诺的,有四十万人。”
“郭允。”
“听都兰吩咐。”,叫郭允的答话。声音听来很年轻,可能只有不到三十岁。
“放缓行军的速度。先派一支三十人的先遣队伍,明日午前务必提前到达金戟河谷。”
郭允短暂迟疑了一下,随即立刻答道,“郭允明白。立刻便去办。”
主帐帐帘掀起,郭允匆匆走出,闯入账外夜色。一袭白衣,在夜色中看来格外醒目。
鬼魅的身影不躲不闪,站在一团篝火的阴暗处,夜枭般的细长双眼,眺着郭允匆匆远去的背影,歪着头,似笑非笑。
——
羽奴静静躺在熟睡的夕颜身侧,账内的炉火映在她的眼里,给原本如星辰大海般的美丽双眸,镀上一层暖色。
她安静地躺在夕颜的臂弯里,一声不吭,双眼扫视支撑起军帐的横梁、照在帐篷上的阴影的晃动。耳边能听到炉火的噼啪声、账外士兵的呼噜、身旁夕颜平缓安适的呼吸……
——
安排完先遣部队的郭允,此刻正要翻身回主帐,忽地想起什么。
“冯季,”他喊来身边的护卫,在他耳边低语道,“立刻去挑四个善于跟踪的人,跟在刚才出去的那只队伍身后。”
冯季领命,小跑着退开。
郭允拉紧大氅,深呼出一口浊气,慢慢向主帐走,心中细算着眼下的谋划。
郭允走得不疾不徐,在绕过一个烧得很旺的火堆的时候,他的步子停住了,退了回来。他俯下身,看向脚下的冻土。
水?
稍顷,郭允站了起来,回身望向方才一路行来的土地,眼中划过一丝冷厉。他衣袖一扫,立刻加快了步子,向都兰所在的主帐奔去。
雪地上残留着水痕,看起来仿佛是凝在泥土上的冰融化了,化出一滩浅浅的水坑,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走过时滴落的水迹。
每隔大约一个成人脚步的距离,地面上便有一道这样的水痕。在库倾拓马高原的严冬里,这样的水痕要不了多久,就会凝固,成为冻土的一部分。饶是再细心的人,也察觉不出。
这段路上的水痕之所以还没有完全凝固,应该是因为旁边这堆烧得非常旺的篝火。
郭允一路向主帐跑去,几乎来不及喘息。
他不会认错,那是古拉苏塔的搜捕者,才可能留下的痕迹。
而且更糟的是,普通的搜捕者,是不会留下这种水痕状的足迹,只有……
郭允一路跑进军帐,根本来不及通报,都兰从手中的兵书上抬眼,看向闯进帐中的郭允,
“说。”
郭允顾不得喉头传来的血腥气和心脏的剧烈跳动,
“天应!古拉苏塔,派出了搜捕者里的天应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