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有些人习以为常,有些地方,有些人踌躇以往。
在江虎冲观借宿之人颇多,其中不乏想入观参观者,但大多数都被李张一道士婉拒门外,未能如愿。来往此地之灵媒,无一不知分寸,自然不会言行过分。偶有少数几个过客,自恃身份高贵,欲要强闯,却忽如遭噩梦缠身,再无如此想法,也不曾张扬。
李张一道士并非自幼修道,其在出家之前是个商人。有次行商之时,被强盗所抢,钱财一空。过得不久,妻室追随他人而去。李张一失魂落魄,投问灵媒指路,后随灵媒来到销怨之地,期间借宿江虎冲观。法事完毕,人踏归程,李张一说要出家修道,求灵媒出面请江虎冲观收留。观主善灵虚子言:“留下做事,自己修行。”
一言过去,三十年矣。
自此李张一道士长住江虎冲观,每日打水、烧饭、浇菜、扫地、清尘、打坐、修炼,甚至抱病在身亦是如此。其修炼之法是江虎冲观之修士所教,遇到不懂之处,也会请问江虎冲观之修士。但李张一道士始终未能入名江虎冲观。
那日姜解披晨光而来,不似寄宿之客,李张一道士不禁多看了几眼。其又如何知道,那位抢其商货之强盗,也曾向姜解下过毒手,却被姜解之师父金虚宫芩伫侯得知,遭挖眼剔骨而死。
且说如今,莫东良三人绕到雕像后面,果见一把寻常木梯。两根长,十六根短,平平无奇,只是做工细致,踩着稳固。木梯斜靠墙壁,直通楼面一空洞。由木梯上去,梯子上方即是窗户,回头,除见窗户、书架,就是又一架木梯,直通楼面。
莫东良落脚踩在楼上,侧身就要再往上爬,姜解却抬头出言制止:
“莫少主,等一下。”
莫东良停下动作,看着姜解一步一步爬上来站在一旁,目光灼灼说:
“莫少主,我们只是来借个地方落脚几天,这又上楼又找人的,没有必要吧?”
闻言,莫东良怔怔不语。彼时徐涛也上来了,看到二人面面无话,悄悄躲在一角,不敢发出声响。
莫东良沉吟道:“嗯,姜前辈言之有理。是在下鲁莽了。我等先作休息。”
姜解一屁股坐到地上,背靠书架,重重舒了一口气,语气极放松地说:“啊,舒坦!”
莫东良走了两步,坐到那边窗旁,与徐涛分隔左右,微微笑道:“我等如此长时间不眠不休,若非习武,恐怕是笑不出来了。”
“嘿嘿,你看看徐兄弟,早就笑不出来了。”
徐涛立马挤出一个大笑容。却不知亮光越过窗沿,攀在其上,只是照出一张血痕鬼脸。皮焦肉翻,黑黑红红,一排雪白牙齿,映衬满满恐怖。
姜解早将徐涛之面貌看在眼里,没留神一看仍觉碜慌,不由后悔失言。
莫东良哈哈一笑,仰头闭目,悠悠说:
“看来徐兄弟是个风趣之人。”
“对啊,对啊。”姜解苦笑附和,心中暗骂:你跟人家说话干嘛不看人家的脸!
徐涛只笑未言,莫东良轻声问道:“徐兄弟可知活尸之说?”
“晚辈不知。”
“人之体内,有血有肉有筋骨尚且有灵魂,食五谷、呼吸气、劳作息,是为活着。探之究竟,是五谷之元,经由血脉,流转人之全身,供养人去耕读渔樵,再吸纳五谷之元。人或饿死、病死、猝死,无一不是气血不行。气血不行,则五谷不运,五谷不运,则体腐骨枯,化为尘土,是为人死。徐兄弟,我如此说,你可听懂?”
莫东良逐字逐句说着,不紧不慢,徐涛听得清楚,也能明白,当即点头回道:
“懂。”
“慧敏如许,很好。”莫东良顺口称赞,继续说:“人间百态,有人食荤,有人食素。君可见,猪马牛羊,个个为荤,个个食素,所以荤由素所成,人亦由素所成。徐兄弟,可懂?”
“懂。”
姜解也在一旁听着,心中大呼有道理,却有点憋闷。堂堂六尺男儿,怎么会是素呢?可笑不可笑?再看那鬼脸徐涛,一脸认真,一脸可怕,索性也闭上眼睛靠着书架,只听不言。
“素也,有稻黍稷麦菽,也有青青华草、赤紫繁花、苔藻灌木。立于天下地上,经一番日泽雨润,荫佑四方。即便是素,也非唯一供给之物。说到此,在下冒味问一句,徐兄弟了解法术多少?”
“法术吗?功法武术,知道一些。”
“嗯。功法、武术亦是法术,栽树劈材亦是法术,徐兄弟所见之三术通舟亦是法术。道不唯一,法术无穷。百物生长是道法,人食五谷而活亦是道法。人不食五谷而活,亦是道法。”
“咕!噗呲噗呲噜噜!咕!呼呲呼呲!噗噗!”
声似闷雷,骤然响起。
徐涛愕然看去,竟是姜解酣然睡了,打着呼噜。再看莫东良,一脸淡闲,犹若未闻。徐涛眼神凝重,却轻声问:“敢问前辈,如今,晚辈是否跟这有关系?”
“是。在梅林村地下,徐兄弟转为活尸,若无意外,将以不同凡人之道存活于世。”
“活尸吗?”
“是。”
徐涛扭头看着莫东良,眼中还能勉强看出一丝懵然和无所适从。只听其再又追问:
“活尸是什么?”
“人死未腐,不食五谷,或吸天地之阴阳,或吞活物之精血,不老不灭,是为活尸。”
徐涛欲哭哭不出,只好不停地问问问。莫东良坐着一动不动,有问必答,既不愠怒,也不厌烦。直至日近中午,江虎冲观层层都被照得亮堂,徐涛心中难受无以复加,才不再言。低声痛哭,却无泪流,感觉是比赴死煎熬。莫东良见此,脸上悲悯,心中其实不以为然,也不多说。
莫东良在午饭之前起来,先拜访了观主善灵虚子,再跟其他道士一一详谈。过了午后许久,回到观中二层,见姜解犹在呼呼大睡,徐涛依然面墙蜷缩窗下,便兀自爬上楼去。
从二层到五层,江虎冲观每层都摆满了书籍。乍看摆得整整齐齐,走近却发现大多已破破烂烂,有些甚至只剩薄薄几页,叠在底下。略一翻看,更知书中多言奇闻异事、天文地理、道家杂论之类,几乎随意摆放,未有归整,何其紊乱。
然而除非将所有书籍参透一遍,否则不能整理妥当。莫东良即便对之颇为介怀,一时间也只能随手看看,心里放宽。晚饭过后,莫东良带着许多问题去找善灵虚子,没找不到,转而找到李张一道士,谈论许久。
待莫东良回到二层,姜解鼾声骤停,睁眼就问:“莫少主那么快醒吗?去哪里了?”
“嗯,在下修为不比姜前辈,很早就醒了。刚刚从道长们那里讨来一些吃食之物,姜前辈将就一下吧。”
说着,莫东良递出一个巴掌大瓦碗,可以模糊看出里面是素菜面汤。姜解大手一伸,就接过来狠狠闻了一下。
“不将就、不将就,这就很好了!我快饿坏了!”姜解接过莫东良手中筷子,就要开动,定定问:“你吃过没?”
“吃过,姜前辈不必客气。”
姜解狼吞虎咽吃着,莫东良随意看向徐涛,姜解也随之看去。徐涛仿佛是感受到二人目光,微微一动,转过身来,在窗边端坐,恭敬回看二人。
“徐兄弟也饿了吧?”
“是。”
莫东良沉吟说道:“嗯,有些话此地不方便说。但徐兄弟现下吃了此些,恐怕会呕吐不已。”
“没事,晚辈忍忍就好。”
“看来徐兄弟已经有主意了。有需要帮忙之处,但说无妨,在下一定不遗余力。”
莫东良面带微笑,看着徐涛。外面月光清冷,照不亮江虎冲观。徐涛罩着披风,脸上更是模糊。
“多谢前辈。晚辈现下不知道何去何从,能不能请前辈收容几天?几天之后,晚辈估计可以自己料理自己。”
莫东良淡淡道:“能在短时间里如此想,徐兄弟也是难能可贵。但此处是善灵道长之地,在下不敢妄作主张。若徐兄弟不嫌弃,大可与在下同往梁城,大约四五日,便回吴城。那时可以给徐兄弟一个安身之所。徐兄弟随时想要离开,随时可以。如何?”
徐涛心中麻木,脑中浑噩,很艰难才想明白了处境。知道自己在光明底下绝无安身之地,有此宽待,便无它虑。
“晚辈感激不尽。”
徐涛作揖深拜,莫东良虚虚抬手,说:
“只是举手之劳,徐兄弟不必如此。姜前辈,关于销怨之地,姜前辈了解多少?”
姜解一口气喝完面汤,用力抹了抹嘴,发出吧唧一声,打了个饱嗝,仿佛对二人之前所语毫不在乎。然后悠悠答道:“销不销怨什么的,我也不好说。比起神鬼,我相信道法多一点。”
“嗯,在下认同姜前辈看法。”
“哈哈哈,莫少主也这么认为吧!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姜解由衷笑着,声音爽朗洪亮,颇有感染力。只是徐涛心情压抑,听入耳中略感刺痛。
“姜前辈当之无愧是英雄,在下还欠缺一些。”
“哈哈哈哈,莫少主过谦了!”
莫东良笑笑摇头,颇不经意地问:“姜前辈是辟谷四层之境吧?”
“是的。说来惭愧,自从十几年那次受伤,一直没能突破。我师父说,辟谷四层是一道坎,跨不过去是人,过得过去是厉害之人。我看不出莫少主的修为,莫少主的境界至少也有辟谷七层吧?”
“不瞒姜前辈,在下是辟谷六层之境。只是侥幸有这把寒宫羽在身,遮掩了气息。”说着,莫东良抽出腰间铁扇,轻握手中。
“年纪不大就有这样的修为,莫少主前途不可限量啊!”
“前辈谬赞了。若非前辈受了伤,以前辈之天分和努力,踏入凝神之境不在话下。”
“我这把年纪,如果凤雪大人肯帮忙,说不定还有可能。”姜解哈哈大笑几声,唏嘘之色一晃即逝。“对了,你叫徐涛是吗?”
“是!”
“这样吧,我给你说一下什么是正道、什么是真法,等以后遇到修士,自己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