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一技之长,本足以安身立命,但是时运多舛,许多事情不能如愿。
尚友拜独生于寻常人家,自幼体弱多病。其父母一无强权投靠,二无万贯挥霍,仅靠耕田织布,难以资其看病吃药。
药师吴清源恤其父母淳厚,将其收为药童,为其治病调养,也教其辨药看症,待其不薄。尚友拜也是懂事,身体稍好一些,便跟着吴清源忙前忙后,采药、制药、熬药以及料理起居,做得妥妥当当。两家人过得和睦。吴清源膝下有一女,与尚友拜可谓青梅竹马,长成以后共结连理,生有一子。
好景不长,吴清源出诊为人治病,被无辜迁怒丢了性命。尚友拜前去争理,反被打断了一条胳膊,欲再伸冤,还被以妻儿相挟。上有老、下有小,尚友拜含恨而忍。
家人并未出言怪其无用,尚友拜自己却留下了心病,几年过去,性格越来越乖张暴躁。妻子知其心思,主动提出搬迁置业,重新来过。于是有了六房堂。
六方堂开张近二十年,内有药材一百七十三种,有些是尚友拜自己所采,有些购自他人之手。因其子不肯承师继业,尚友拜仿效吴清源,收养了一个体弱多病者为药童,名为岑毅。
平心而论,尚友拜之医术比吴清源高明许多,但吴清源之药童,比尚友拜之药童更懂知恩图报。
尚友拜对岑毅视若己出,心得技艺可谓毫无保留,但岑毅学成不久,就跑到邻街自立门户,大肆拉拢生意。那时梁城还不甚繁华,没有太多人舍得寻医就诊。岑毅那么做,使得尚友拜门前大为冷落。
大失所望,不仅如此。尚友拜不时还会听到儿子向外人指桑骂槐,说:“好学不学,该救救不了,不该救救了。”
无人理解之孤独,比遭人误解之委屈更加难受。
但尚友拜已是六旬之人,发妻亡故,儿子常年行镖在外,除了继续行医、精益求精,别无其它能做。
正因尚友拜医术高明、访客又少,像刘昭这类正道者才敢前往就医。尚友拜不主动打听他人身份,更不透露伤患消息,这对正道者而言,弥足珍贵。
包括刘昭在内,不下三十名正道者与六方堂有过交易。但像刘昭这般,屡屡伤得垂危而来,确是只有刘昭一个。
尚友拜高明之处,在于深谙脉络肌理与阴阳之道。
此番刘昭求医,哪怕不提护其心神,尚友拜也能很快断症何处受创,继而施针、灌药,甚至将其手背、脚心、脑门都刺破放血敷以药剂。处处繁复,处处惊险。尚友拜那是忙而不乱,一丝不苟。
待得尚友拜第四次从后房出来,终于与二人说话,已是一个时辰以后。
“行了,等药煎好就给那家伙喂进去。他的神志算保住了,但伤得太重,我也没办法完全治好。恐怕会对以后造成影响。”
尚友拜平静说着,虽能保持气定神闲之样,但其眉上汗珠硕硕,略见疲态,显现了力不从心之迹。
莫东良恭然道:“能保住神志已是最好结果,药师不必介怀。酬金往后会专人奉上,辛苦药师了。”
“酬金?哦对了!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哪里不舒服吗?”
说着,尚友拜眼中一亮,大步冲向徐涛,却被莫东良轻巧地一把拉住。尚友拜挣扎要过去,嘴里大声嚷嚷:
“哎你拉我干什么?快放开!这小子也受伤了你知道吗?快让我看看!”
“药师!”
莫东良手中丝毫未松,盯着尚友拜淡淡笑说:“眼花看错,人人会有。药师刚刚才停手,不好太过劳累,休停一下如何?”
“说什么呢?我不累!我也不会看错!你知道那是什么……”
尚友拜叫嚷之声戛然而止,是因忽然醒悟莫东良话中含义。随即恨恨道:“哼!不看就不看!别死我这里!”
“那个,老人家,晚辈好像,真没事了。”
徐涛怯生生说着,略带犹豫地抬起手臂。那原本有伤之处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受伤一般。
莫东良见状松开了手。尚友拜凑前去看得眼睛都大了,没看出异样,很不甘心地说:
“那边呢?那边的手也拿出来看看!快点!”
徐涛将另一只手臂也抬了起来,往外向着。尚友拜认认真真看过,确定找不到伤痕,才质疑地在莫东良与徐涛之间来回审视。
“嗯,这样吧!药师,围布后面是我等友人。若药师允许,我等希望在此等他醒来。”
“说什么呢?你们不在这里,难道要我照顾他吗?”
莫东良灿烂一笑,说:“还是药师考虑周到!我等恭敬不如从命!”
“嗐!我才不考虑你们!我现在进去煎药,你们别搞我的东西,别去搞这家伙。不然死了你们自己搞定,我不管!”
尚友拜边说边往后房走,莫东良紧接着道:“既然药师不放心,我等随药师左右如何?我等绝不添乱。”
“随便你!”
“谢药师!”
莫东良回应一声,便跟着转进后房,迎面就是更浓之药味。
尚友拜直直走到药灶旁边坐下。莫东良留意到,其身下那张椅子乌漆嘛黑,应是用了多年。
“进来了更加不要乱搞我的东西!我会看到的,知道吗?”
说话时,尚友拜死死盯着莫东良,仿佛要看穿莫东良是否心怀不轨。莫东良大方回道:
“药师多虑了,在下是罹狐莫庞之后,断不会做出让莫家蒙羞之事。”
“噢,吴城那个莫庞吗?”尚友拜若有所思地问。
“正是。”
“那我该称呼你一声莫少主了。”
“不敢当、不敢当。”
尚友拜转身去拨弄炉火,未有接言。莫东良眼珠四下转动,趁机悄悄打量,动作未有如何放肆。
只见后房四四方方,有一丈之地,三面透光,颇为敞亮。在尚友拜背后对出东边之墙上,开有一门,以帘布遮掩,大概是起居之室。东边角落摆着柴垛,北边有铁锅石灶及风箱之类,西边是一排药灶,可放三个药煲。南边是与药堂相连之墙壁,墙上支出许多棍子晾晒草药,墙下则整齐码放着大小七个榆木箱子,均有锁孔。
“你们莫家,对我有恩。”尚友拜忽然说道。
莫东良稍感意外,却不露声色地问:“噢?怎么说?”
“看来我真的是老眼昏花了,连恩人之后都认不出来。”尚友拜站起身,一边往药煲里添加加药,一边说:“吴城叶氏镖局,莫少主应该知道,我有个儿子在那里做事。不怕莫少主笑话,我那不肖子,是嫌我这个老头子没用才去当镖师的。十六岁出门,只有押镖经过梁城才肯见我一面。不经不觉,都二十七年了。”
见尚友拜说得唏嘘,莫东良知趣地不去接话,免了失言,心中却是另有思量。
“正所谓,男儿志在四方。这些年,他能闯荡南北没穿没烂,我也就安心了,不求他大富大贵。他还不时托人给我带些钱财,算是尽了孝道,我也不怪他。听说,有次他押了你们莫家的镖,被刘蛮子劫了,你们莫家非但没有追究,还出面给他说情,他才可以继续做镖师。这份恩情,我父子无以为报。”
莫东良沉吟道:“刘蛮子,劫镖,敢问药师贵姓?”
“免贵,姓尚,尚友拜,犬子尚英丘。”
“噢,此事在下有所耳闻,并不算什么恩情。”莫东良婉言道:“那次失镖,其实责不在令郎,是其共事之人临阵先逃。何况令郎在事后主动给我莫家赔礼道歉了,敢担当,敢领罪,可谓一代英豪。我莫家绝不会折煞了如此一位好人。”
“连莫少主也记得此事,看来那趟镖价值不菲,我父子更应该世代铭记相报了。”
莫东良没想到他也如此担当之人,连忙安慰说:
“不不,尚药师言重了。那只是区区布料,不足挂齿。是令郎之品行出众,让在下印象深刻。如今见得尚药师,也是如此技高品磬,我莫家能遇到你们父子,实在有幸。自那次以后,我莫家许多镖物都由令郎押运,无一有失。认真说来,令郎对我莫家是大大功臣才对。”
“莫少主这么客气,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尚友拜说得恳切,神色之间不乏无奈。莫东良转而问道:
“对了,方才伤势那般严重,尚药师还是应对自如。如此高明之医术,何以不见有师承之人呢?”
“青云路那间千方斋就是我徒弟开的,教识徒弟没师傅,教来干嘛?”
说着,尚友拜起身从榆木箱子里翻出两个瓷瓶,回身揭开药煲盖子,看也没看就往里倒去。顿时一股药香弥漫,闻之使人心胸舒畅。
“好药!”
莫东良不由惊叹出口,问:“尚药师,那可是三转醒魂丹?”
尚友拜迅速盖好药煲盖子,随之塞了几根干柴入炉。火更旺,香更浓,仿佛要沁透灵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