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的小轿车在抗战前最为昌盛,但在抗战期间日伪当局因为石油紧缺抑制汽车发展,全市登记的汽车数量大量萎缩,不到战前的十分之一。虽然这一年各种进口贸易公司复苏,汽车数量回升,但整个上海市也不过两千辆小轿车而已。按照那个载过海默的车夫提供的信息,范围又缩小了很多。
这辆车必须符合三个条件。第一,黑十字必定是商标,在目前的汽车品牌中间,雪佛兰的标志最像,全市只有两百辆不到。第二,红十字标志的要么是医院的,要么就是红十字会的汽车。第三,汽车的右下角还有剐蹭。
王克飞调出了所有登记在案的汽车资料,嘱咐孙浩天去现场实地查看可能同时符合这三点的汽车。
孙浩天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只有宁仁医院的一辆小汽车符合这三点,牌照是沪0397。
王克飞来到了宁仁医院管理车辆的办公室。一个懒洋洋的年轻人接待了他:“没错,这车是我们医院的。”
“帮我查一下八月二号的晚上这车派了什么用途。”
这年轻人也不翻簿子,只是翘着腿说:“不用查啦。我们虽然不知道那天晚上去了哪儿,但是知道是谁在用。所以你得去问他。”
“谁?”
“传染科的熊医生。”
“你说熊正林?”王克飞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是啊,”工作人员似乎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惊讶的,“熊医生是传染科主任,需要经常去郊区义诊,出于卫生隔离的考虑,这车只是他用的。”
熊正林的车怎么会同时出现在陈海默出事的地方?
一离开办公室,王克飞便急冲冲地向熊正林的办公室走去。可是就在快走到诊室门口的时候,他突然站住了--在火化海默尸体时,熊正林读过海默意外身亡的报告,为什么会对这个时间地点的巧合只字未提?
王克飞在门诊大楼外来回踱步,思考了几秒后,转身离开了医院。
明天就是上海小姐的选美决赛和游园活动了,整个上海的上流社会已经为此蠢蠢欲动。观众小姐们早已选好了游园时穿的礼服,准备在那天争奇斗艳。选手的后台们也准备好了买选票的钱。所有人唯一的期盼,是明晚的天气凉快一点。不然又是露天舞台,又是人山人海,怕是会热死人了。
王克飞带着满心的疑问,忙碌了一整天,部署第二天选美的安保工作。到了黄昏时分,又赶往黄公馆向黄太太汇报工作。
他悄悄站在大院墙外抽了半支烟。
他需要让自己的肌肉放松一些,以免待会儿在黄太太面前太过紧张,露出破绽。
今夜的黄公馆灯火通明,整个院子里却静悄悄的,都能听见草丛树木后的虫鸣声。一个佣人把王克飞带入了书房。书房里留声机依旧吵闹,不过这次放的是《穆桂英挂帅》。
“王探长,真是抱歉!”十分钟后,王克飞的身后才响起熟悉的嗓音,“让您久等了。”
黄太太身穿一件绣着大牡丹花的红色丝质长袍,走进房间:“最近珠宝生意上的事忙都忙不过来,您看,这个点还接了几个生意上的电话。”
黄太太叹着气,脸上却难掩心满意足的神情。
“黄太太为苏北难民如此劳心,老天有眼,一定助您的生意蒸蒸日上。”王克飞说奉承话时感觉有些别扭。
“唉,我一个女人家哪会做什么生意。这些都是我先生生前拼下的产业。我也是被逼的,我不打理就没人管啦。”
“黄先生若在天有灵,一定会很感动。”
黄太太抿嘴一笑,往沙发上一坐,问道:“明天的安保工作部署得怎么样啦?”
平日里她的头发都是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的,今天则散落在脖子上,带着一丝慵懒。谁都不会否认,已近不惑之年的黄太太依然有几分姿色。
王克飞还没回答,黄太太慢条斯理地说道:“明天在新仙林后花园办的游园活动可谓规模空前,我估计光买票的观众就会达三千人,再加上政要人士、演员、嘉宾评委和选美小姐,这安保问题是重中之重啊。万一谁有个闪失,不要说你,就连我也担待不起。而且美国米高梅公司都会来拍摄,我们是绝对不能出什么差错的……”
“您放心,我基本已经部署好各个分局的警力。”王克飞说着,拿出随身带着的新仙林的手绘位置图,向黄太太介绍工作。
首先,他们在新仙林舞厅附近的停车场设立关卡,检查进出车辆;其次,在门口验票,并派便衣警察混在观众中间随时留意突发情况;最后,在后台给每个参赛选手和嘉宾配备保镖。
黄太太默不作声地听着。在王克飞讲完后,她才开口说道:“人是保护到位了,王科长,但是,也别忘了保护另一样重要的东西。”
王克飞困惑地看着黄太太。
“是钱啊!”
王克飞恍然大悟,心底埋怨自己今天的反应怎么如此迟钝。
“明天的门票和选票都是现金交易,数目巨大。这些可是几十万灾民的救命钱。活动结束后,您一定要派人在后台盯着,直到赈灾款顺利装上车才行。”
王克飞赶紧拿个小本子记下。
“明天的这时候,一切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选美能不能顺利收场,有一大半取决于您的工作,”黄太太突然问道,“您这几天脸色不大好,没事吧?”
王克飞知道自己这几天没心情也没时间理发和收拾胡茬,和当初刚见黄太太的形象大相径庭,再加上晚上失眠……
“没事,请黄太太放心,只是昨晚没休息好。”王克飞回答。
“最近为选美的事,压力太大了,您可要注意身体。”
王克飞点点头。趁着沉默的间隙,他问道:“不知道您听说过魏灏凤冠没有?”
他曾猜想这消失了的凤冠会不会最终落入黄太太的手上。所以他问这个问题时,眼睛一直盯着黄太太的脸,试图捕捉她在听到凤冠时的瞬间反应。
黄太太的神态倒轻松自若。她眯起眼睛问道:“王科长怎么也关心起珠宝来了?”
“只是最近从书上读到了,觉得很奇异。珠宝行业真是既怡情养性又开阔眼界。”
“这只是个传说吧?”黄太太仰头抽了口烟。
“您不信?”
黄太太笑了笑,露出眼角的鱼尾纹:“我是不信的。翠鸟生性凶猛机警,谁能把扬州府的翠鸟全都活捉?我也从没听说过金色的羽毛。恐怕只有当我真见到了这凤冠,我才会相信。”
这时,黄太太一边拿起一把指甲刀锉着指甲,一边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她在说“那件事”时拖长了调子,王克飞立刻心知肚明她在说哪件事了。他感觉有些胸闷,想尽快离开这个房子。
“没留什么尾巴吧?”黄太太抬起眼睛瞟了一眼王克飞。
两人的目光相撞,王克飞有些慌乱。
留尾巴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能瞒过黄太太的眼睛?跟踪我的男人是黄太太找来的吗?她会不会发现了我的调查?要坦白吗?不要?要?可万一她并不知道呢?
王克飞吸了一口气,正视她的眼睛,回答:“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已处置妥当,没有留下任何尾巴。”
王克飞又坐了片刻后起身告辞。黄太太本想叫佣人带王克飞下去,但唤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嘀咕道:“今天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王克飞急忙摆手:“我来了那么多次,自己出去就行,不用人带路。明天是大日子,您早点休息。”
他一边下楼,一边奇怪今天的黄公馆怎么特别安静,没看到其他客人不说,佣人也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到达一楼时,经过一个房间,看到门虚掩着。透过门缝,他留意到靠墙的一排书架上放着很多笔记本。既然身边没人,他也就不那么拘束了。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第一次来黄府时,黄君梅带他进来过这个房间,并试图从他嘴中套话。这像是间画室,支了四个画架,除了有一幅画被白布盖住外,其他都是普通的静物水粉画。
靠墙的书架前插了很多皮笔记本。他打开几本随意翻了翻,像是黄君梅的读书笔记。王克飞犹豫了一下,最终拿起一本,放入包中。
他想要离开时,又注意到了那副白布兜住的油画。画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兜起来呢?他走到画架前,揭开了白布的一角。这一瞬间,他感觉有些反胃。
这副油画画的是一个双头怪物。在同一个宽肩膀上长了两个,看上去是七八岁小女孩的脑袋。她们中的一个头仰面大笑,几乎可以望见深红色的喉咙;另一个表情凶恶,眼神里闪着寒光。
一种不祥的气氛从画布上跳跃出来,在房间里弥漫,让四周的家具看上去都如同黑压压的乌云,房间光线也暗淡了下来。
“你喜欢吗?”一个声音突然传来,把王克飞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