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风和日丽,西街秦染坊胡同。
秦天赐翘着二郎腿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墩上,边磕瓜子边逗弄着一条黑狗,正当秦天赐兴致勃勃间,佟三爷的儿媳妇郎筱筱抱着只波斯猫从家里走了出来。郎筱筱并未瞧见秦天赐,可怀里的猫一见到秦天赐的黑狗,当即猫毛悚立喵喵直叫,郎筱筱回头间才注意到秦天赐正色咪咪的看着自己。秦天赐暗自得意的打量着身段苗条的郎筱筱,毫不避讳后者嫌厌的目光,正在此时,郎筱筱的哥哥郎世通领着几个工人从自己的皮革作坊里走了出来。
郎世通本是去带人收拾皮子,却正好撞见自己妹子被秦天赐色目相对,当即心头火起,便打发工人先行去干活,顺手捡起一块石子就冲着秦天赐的狗掷了过去。郎世通这一掷看似随意,却正中黑狗脑门,秦天赐眼见自己的狗被打,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诶我去!你小子今儿个是想挑衅我咋的?”
秦天赐双手叉腰,摇摆着走向郎世通,路过郎筱筱身边时还故意抓了其怀里的猫一把,身后尾随着刚被郎世通爆头的黑狗。郎筱筱见这一人一狗来势汹汹,赶忙挪步到哥哥身后。于是,郎家兄妹与秦家一人一狗,在佟三爷家门口对峙了起来。
“秦老疙瘩你给我听好喽,别一天天的跟谁都没大没小,你要不撩我妹子的闲,我能搭理你?”
“呵呵!呵呵!小狼崽子,你当你这妹子是啥好姿色呐?告诉你,爷能瞧她一眼,是替爷这黑狗找配种呢……”
秦郎两家世代交恶自不必说,眼下秦老疙瘩肆意妄为又出言不逊,而郎世通又先出手伤了秦家的狗,如此,一场冲突在所难免。一边郎家兄妹皆是伶牙俐齿善于讥辩,一边秦天赐胡搅蛮缠流里流气,只见佟三爷家门前唾沫横飞,双方剑拔弩张,情形十分紧张,随时有爆发肢体冲突的可能。
“Oh!nonono!”
就在这三人一狗针锋相对之时,李树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几人身旁,后者蓝宝石般深邃的眼睛充满仁爱光芒,此时一手稳住郎世通,一手扯着秦天赐的衣袖,说道:
“我的朋友们,不要这样,万事和为贵!”
李树仁最近频繁登门佟府,也从佟三爷口中听得秦郎两家关系非同一般,今日其亦是来拜访佟三爷,恰好就见到了这一幕。
“您是?”
郎世通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只是谨慎的打量着眼前的洋人,而身后的郎筱筱见状上前一步,随即向郎世通介绍起李树仁来。另一边秦天赐见这三人一见如故十分亲近,心里更加不爽,刚要开口讥讽,只听吱悠一声,佟符大门一开,佟三爷手握核桃出现在众人面前。
秦天赐心知郎筱筱是佟家儿媳,而自己不能轻易得罪佟三爷,于是趁着佟三爷还未开口就冷哼一声,带着狗先转身回家了。佟三爷见状一乐,与郎世通交谈了几句后,便把李树仁请进了府中。
秦天赐整日无所事事,适才与郎家兄妹对峙时虽未落下风,回家后却仍觉得心中郁闷,独自坐在院中闷闷不乐。忽然,秦天赐瞥见南边院墙的几块青砖貌似开裂出一道缝隙,随即心里一动,起身便朝着南墙走了过去。
“郎世通你奶奶的!爷瞧你妹子几眼你还敢跟爷急,这回爷还要看你妹子洗澡呢……”
原来,佟三爷的大儿子佟世辰和媳妇郎筱筱住的厢房,正把着秦家的南墙,接连的雨天把这墙冲出了一道裂缝,却被秦天赐无意间给看见了,他估摸着裂缝后面的位置,可能正是佟时辰夫妇的卧榻之处,心合计着若是顺着这裂缝深挖,那以后岂不是随时都能窥见那郎筱筱的苗条身段!随即找来家伙,试着松动几下裂缝两边的青砖,不想没几下便掉落了一块下来。秦天赐欣喜异常,连忙加快了施工进度,小心翼翼的剥着墙砖,一块,两块,三块……
“……佟三爷,此事多亏你暗中扶持,在下感激不尽!”
“李先生哪里话,佟某也只是还孟校长的人情罢了,谁知曹老太太……”
……
就在秦天赐轻轻卸掉最里层的一块砖时,忽然清楚的听见墙后有人在谈话,而听音分明是佟三爷和来做客的李树仁!秦天赐心中既惊讶又疑惑,心想与佟三爷家为邻多年,自己对其家中的布置是了如指掌的,这南墙后面就应当是佟时辰住的厢房。况且府中来客,按理说佟三爷此刻本应在客厅才是,怎么会跑到儿媳房中会客?
秦天赐心中灵光一闪:这根本就不是郎筱筱住的厢房!莫非……这是间密室?
此念一生,秦天赐兴奋异常,心中与郎家兄妹吵架留下的阴霾瞬间消散,半张着嘴、竖起耳朵开始偷听起一墙之后的密谈……
……
接连的阴雨天终于停歇,钩钩卷卷的白云一道一道横在碧空。潢南城西的十五里开外,柳河水比往年更加湍急,叠浪重重似从天际涌来又向天边奔去,霞光云影在水面上汹汹涌涌,颤颤悠悠波光万点,撞击崖岸的浪飞银砌雪,畅笑如歌。
河滩上时常大面积出现被急浪甩出来的鲶鱼,张嘴瞪眼绝望的注视着瓦蓝的天空,除鱼以外,河虾河蚌更多,生活在柳河岸边的人家见了便说这柳河不是涨水而是涨鱼呐!于是纷纷奔走相告。人们开始大批拥向柳河,背筐挎篓拎着水筲麻袋,叽叽呱呱闹闹嚷嚷,柳河滩上成了抓鱼的把式场。
柳河今年鱼多的消息越传越广,县城里的人闻信前去一看,柳河里果然都是鱼!清一色的鲶鱼,像高粱叶子满河漂移。柳河水混,它们一缕“浮头”,露出扁阔的大嘴,两只细短的触须招招摇摇,仪态安详,一双高粱米粒大的眼睛永远蔑视着抓捕它的人们,死不瞑目。用手抓时,它身上特滑,无意之间就使人手的努力毁于一旦,而滑进水里,它又随即浮出头来,怡然自得。拿筐拿网的人就占了许多便宜,用筐一捞,小半筐鱼就是他的了。从中午直到太阳压山,鲶鱼们在作出巨大牺牲之后,不辞而别。几千几百条的鲶鱼转眼消失,只余昏黄的柳河水空自急流。
人们满载而归。晚上家家户户鱼香满院,一家一户的鱼香连缀成满城鱼香,柳河涨水让人们普遍享受了食鱼的幸福。
是夜,天空在潢南城的鱼香中逐渐阴云密布,越来越低越来越暗,刚刚是黄昏时分,天边已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沉闷的雷声响在西北,不一会便一路轰隆隆响彻整个潢南县,随后就暴雨倾盆了。
随雷赶来的不仅是雨,更可怕的,是洪水!
贪图抓鱼而未来得及回家的人,在柳河滩上目睹了柳河发水的壮观。先是一股奇腥怪臭,一阵森冷的狂风过后,几丈高的水头便似一排大山壁立扑来。人们幸运的看到了什么叫排山倒海,什么叫铺天盖地。呼啸的水头张牙舞爪,追逐着刚刚刮过的狂风,一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这一刻,人和所有的生物都变渺小得可怕,生命在这洪水面前一筹莫展,轻如鸿毛。当洪水轻而易举的摧毁潢南城西河堤涌进西大街的时候,很多人本能的爬上树,准备着随洪水漫无目的的漂浮。
西大街绝大多数商铺幸免于难,原因是这一带历来熙攘繁华,房屋都十分坚固,而商铺后身的房屋在汹涌洪水面前,却如火柴盒般倾倒,在风、雷、雨的共同作用中居然听不到一丝被冲毁的声响。在树上,蛇和老鼠与人为伴,它们在这一刻变得十分温柔,主动与人和睦相处。许多人在此以后不再打蛇和老鼠,原因便是在患难中,和它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一夜之间,洪水席卷了潢南城而去。树上的人肝胆俱裂手脚僵直,腿一伸,便直接从树上直接跌落下来,倒省了许多辛苦。人们开始有亲投亲,无亲靠友,奔走逃难。眼前的路只是一片洪水冲刷过的白茫茫的大地,逃难的人舍不得这片故土,便又聚集在离县城不远的某个高岗处,形成一片新的村落……
曹家店车场并未遭受多大损失,原因是车场里地势平坦开阔,并无多少建筑,洪水只是一走一过并未停留盘旋,只冲毁了一排旅馆和几根灯塔,原本停放整齐的马车倒是被冲得横七竖八,马皆被冲出马厩,一个个都灌了一肚子的洪水,有气无力的卧在车场各处。
而西大街上损失最为惨重的,莫过于郎五爷家,夜里突然袭来的大水,把白天鞣制好的几百张皮子尽数冲坏,而仓库中的的上万张存货亦是未能幸免。
……
柳河蓄意已久的洪水,冲毁了潢南县城一千九百多间民房,县城内往日的繁华景象顿时收敛。许多人的房屋钱粮尽数被洪水席卷,无家可归无依无靠,以致于打家劫舍的案子在吴知县的桌上堆了厚厚一摞。
正当吴知县对着眼前的这一摞卷宗一筹莫展之际,一个让其更为头疼的消息传来了:
县城里开始闹起了痢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