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冠勋朝门旁的警卫兵看了一眼,示意他把配枪交给吕湘英。但这警卫兵是来自听涛的,哪里会听疾游海婴的话。故立即向哈葛托请示,在得到许可之后,他才极不情愿将腰间的手枪从地上滑给吕湘英。
吕湘英拾起手枪,并检查了弹匣和弹膛,确定弹满之后,才丢开一直扎在潘德念太阳穴上的针头,改而用手枪顶着他的后脑。
“叫醒我朋友,”他的目光指向地上的汤兰,“也给她一把枪。”
邓冠勋让人取来一杯清水,拍湿了汤兰的脸。但过了好一阵子,汤兰也没有醒来。吕湘英焦急地问:“她怎么了?”
“可能一时三刻醒不来。”邓冠勋说着,便即让莫桑将汤兰抱回推床上。“但你放心,她还活着。”
吕湘英当然知道汤兰还活着,因为他老早就留意过她的肚皮一起一伏,呼吸均匀。他只是担心,海婴在汤兰身上做了手脚,又或者说,汤兰已经不再是汤兰了。
他连忙取来仪板,并在“人员档案”界面找到了汤兰的信息。他看见当前扮演者一栏上显示“未分配”,而历史扮演者一栏则为空,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尽管他知道,这档案可能已被人篡改,但最起码,也存在汤兰确实未被窃脑的可能。
“那你们现在就去准备,就如我所说的,车、武器、食物、净水。”
“你稍等片刻,这需要点时间。”邓冠勋说,“——莫桑,你和基夸索去准备一下。还有,穿上你的人皮,随我走一趟。”
“那我呢?”基夸索问。
“你留在这儿。”
基夸索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便即与莫桑一同离去。
直到这时,吕湘英才稍稍将注意力从谈判转移到四周的人与物上。他先是仔细观察起周围的环境,不禁冒出一个极其讽刺的念头。自回到地球以来,他所目睹的尽是一片疮痍,人类的文明似乎从天地间被抹去,仅剩下些像顽固污渍一样的废墟,能证明人类文明曾经存在过。没曾想,自己如今正身处敌人的大本营,却在这里找到久违的人类文明的感觉。
各式各样陌生的设备和仪器,让他这个离开地球二十年的人觉得十分科幻,他差点就被眼前的景象所欺骗,以为人类文明仍在进步;这里的人的衣着——包括海婴腰间围着的象征着立宪派的亮银滚边湛蓝裆布——无不整齐洁净,仿佛服装文化仍在这里蓬勃发展;还有各种生活设施,上至电灯、饮水器,下至台钟、茶杯,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能找到人类生活的痕迹,甚至还能感觉到从头上徐徐送来的清凉冷气。
“这世界都他妈乱套了。人不是人,狗不是狗,蟑螂不是蟑螂,耗子不是耗子,就连蝙蝠也没有蝙蝠的样子。”他不禁想起梅若虎生前曾这样说过,并在最后加上一句,“文明也不是文明了。”
一切都是假的。人们看到的东西,不再是真相,而是旧时文明投射在脑海中的倒影罢了,只要勇于伸手一拔,它就会散开,就会扭曲,就会变成你想象不到的模样。
这个觉悟来得太迟了。
过了许久,过道上的人群也散了。吕湘英听见警卫兵命令他们立即回到自己的岗位,并且务必将门锁好,他知道,关键的时刻到了。又过了片刻,门外有人推来了另一辆推床,三个不知是不是傀儡的人类将负伤的哈葛托搬了上去,看样子莫桑刚刚确实出尾挺重。邓冠勋仍然站在门口,目送着哈葛托被推走。吕湘英本以为他们要说些什么,然而他们最终什么也没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门外的动静越来越小。吕湘英用仪板看了一眼门外的监控画面,发现连警卫兵也只剩下一个,不禁心生疑窦。他从纳查瓦的记忆中得知,要从这里回到地面,会有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中,不仅有着数之不尽的机关陷阱,并且可随处设伏。眼下门外只剩下一名警卫兵,虽然对手握重要人质的自己构成不了威慑,然而他却觉得,这种没有威慑往往是为了掩饰真正的威慑。
“看,我连警卫兵都撤剩一个,你现在相信我是真心实意让你离开了没?”邓冠勋仿佛看穿了他的疑虑。
吕湘英却冷冷一笑,“如果你把最后一个警卫兵都撤掉,我会更相信,更安心。”他决定试探一下,如果邓冠勋真的顺着自己意思把最后一名警卫兵撤走,则几乎可以肯定他在往后的地方设下了埋伏。可如此一来,又未免显得对方太蠢,连这点要害都没有看穿。
正当吕湘英还在揣测邓冠勋的心思时,邓冠勋却在他刚把话说完的时候立即回应。“他的任务只是保护我的安全,对目前正手握重要人质的你完全构成不了威胁。”他不仅回答的干净利落,不带半点犹豫,而且又再一次说中了吕湘英的心思。但吕湘英并不惊讶于后者,毕竟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轻易看透这层要害,他是惊讶于邓冠勋回答过于干脆。
能够如此干脆,可能性无非有二。一是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要求撤掉最后一名警卫兵,所以事先就预想好回应的套路;二是他所说的就是他的本意,所以无需犹豫。
到底该相信哪个?
“怎么样,吕船长?我们可以出发了吗?”邓冠勋让开蜂房大门,摆出一副恭请的姿势。
这家伙隐藏得太深——吕湘英思忖着——他不仅面无表情,就连说话都不动嘴皮,甚至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一股泰然自若,吕湘英实在无法从他的语气、神情,或者是小动作中解读出什么。
他知道,自己与他在心智上的较量完全处于下风。然而,他已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把仪板别在后腰,并将潘德念从地上扯起来,喝了句“走”,便押着他往大门走去。邓冠勋很自觉地退出蜂房,还用手压低了警卫兵的枪口。吕湘英从大门探头左右观察了一下过道,确定四下间除邓冠勋和警卫兵外再无他人,才问:“往哪儿走?”
邓冠勋却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用你的记忆判断一下。”
吕湘英明白他的意思,忙仔细回忆一下,确实想起了哪一边才是正确的方向。然而除了本层及往上三四层之外,别的楼层他就毫无印象了。毕竟蜂巢内部有限制人员活动区域的制度,纳查瓦即便身为巢监,也得接受该制度的管理,因而他不可能对蜂巢各层的状况了如指掌。
尽管信息很有限,但也属不幸中之大幸,起码在往上三、四层之间,没有什么能骗得过自己。可就当这个念头刚从吕湘英的脑海中闪过之际,他突然意识另一层意思。如果连巢监都无法对蜂巢全面了解,邓冠勋自然也做不到,设伏也就无从谈起。哪怕退一万步说,作为首席情报官的邓冠勋早就暗地里将蜂巢的情况摸个一清二楚,但他总不能知道纳查瓦对蜂巢了解多少。如此一来,他若真想沿途设伏或将自己引向机关,就必须得考虑如何才能不引起自己的警觉。
直到此时,吕湘英才蓦然察觉,要让邓冠勋沿途设伏,他竟然会遭遇到与自己不相上下的未知因素。那么,为了保障人质的安全,邓冠勋能选择的最稳妥的做法,就是让自己安全离开。
但会有这种好事吗?
他让自己回忆一下,是想试探自己到底对蜂巢了解多少吗?
吕湘英的心思就在迈出蜂房大门的那一刻不知转了多少遍。他暗暗跟自己说,在真正安全之前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能让对方摸清自己的底细。
“你们俩,”他朝邓冠勋和警卫兵说,“一前一后,把我朋友推出去。”他指的,自然是仍躺在推床上的汤兰。
“当然没问题。”邓冠勋一面说,一面命警卫兵与他一同推推床。
吕湘英又想,何不先用一些有限的信息将对方唬住,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十分了解蜂巢的情况,叫他们不敢乱来?他思之这个方法可行,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别做得太明显,否则对方会知道自己在耍花招,于是便只用目光瞪了一眼正确的方向,示意他们先走。
蜂巢的过道又再一截一截地亮了起来。但与之前不同,这次亮起的过道,待人走开之后不会再黑下来。那是因为每亮起一处,吕湘英都会按下过道的手动照明开关,让灯光常亮。
他没有再提示邓冠勋走哪条路,而是任由他们带路。当他们临近电梯房时,吕湘英看见了悬在天花上的楼层牌,一段属于纳查瓦的记忆如条件反射似的在脑海中涌现。他这才想起,自己正身处蜂巢的负五十七层,而蜂巢最底的层数为负六十一层,即用以抛弃废物的地方。他粗略算了一下,如果此间真乃凿地两千米而建,则每层大约相距至少三十三米,若减掉平均三米的楼层空间高度,其隔层则为三十米。这要换在地面上,已经是一栋十层民房的高度。
尽管吕湘英对建筑和地质并不了解,但他起码能想象到,建楼是将石头一块块往上砌,而凿建则是将石头一块块往外挖,从工程量而言,这两者的区别只是将过程倒过来罢了。也就是说,在地下凿个深达两千米的空间,与在地上兴建两千米高的大楼,所花费的人力物力,应该大同小异。
但是,就建筑结构方面的考虑,则截然不同。首先,蜂巢有超过半数的楼层是建于地壳滚烫的花岗岩之中,可见其施工的需求和环境,要远比在地面上复杂和恶劣。再者,在地面建楼,优先考虑的是稳固,以支撑更高的楼层;而往地下凿建,则优先考虑减负,以降低更深楼层的负荷。因而又造成两者在设计思路上大相径庭。
看来这就是蜂巢内部尽是六角型间隔,且层数越深空间面积越小,像在地下挖空一个倒金字塔的原因。这样的结构能最大限度利用地质来缓解支撑压力。而且吕湘英在刚刚走出蜂房的时候就已经察觉,蜂房和过道之间的那面墙,足有一百五十公分厚。如此则说明,这些墙既是墙又是柱。
如果人类文明尚在,并且发现这个地下设施,相信这将会成为新一大奇迹。而且更奇的是,像这样的设施,在上海至少存在十数处,只是它们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都远不如吕湘英现在所身处的。吕湘英实在不敢想象,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工程,又是如何避过公众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