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对于船上五人来说,最可怕的并不是必将到来的死亡,而是现实强迫着他们去想象死亡和生死之间的区别。他们不会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这样耗过脑子去思考一件事,也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面对过一件事。然而更残酷的事实是尽管他们如何努力去思考,这一切也只是徒劳。没有人能真正了解死亡,或者说没有一个活人能真正了解死亡。
人们都在压抑的环境下喝着最后的酒,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人们的神经也跟着逐渐脆弱,尤其是在粒子占比不降反升的情况下。他们并没有意识,在这种环境,这种情况,再加上长时间的沉默,人会在死之前就疯掉,彻头彻尾地疯掉。匪夷所思的行为,就是疯狂的先兆。吴翠莺似乎再次陷入精神崩溃的边缘,突然抛开手中的酒,开始脱起衣服,理由是“我感觉有点热”,而事实上气温正不断下降,窗户已结起一层厚霜。
正当所有人看着她把扣子一个一个解开,汤兰突然朝她“噗”的喷了一脸红酒。随着四散飘荡的红酒,吴翠莺愣住了,似乎在运算到底该给出什么反应。汤兰冷笑着说:“咋样,这下子可凉快些?”年沐盈给她递上一条被子,那是陈华声之前所准备好的。“把衣服穿好。”她说,“你要是想坚持到这船冲出太阳风,就得好好保暖,要不然你会成为第一根冰棍。”
吴翠莺皮笑肉不笑地接过被子:“对。您说得对。”礼貌竟然好起来了。梅若虎也感受到人们的精神状态几近崩溃,再不引开人们对死亡的过分想象,这“逐日”号在变成太平间之前就得先变成疯人院。
“咱们找点话题唠唠吧。”他对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引导别人说话而感到无比惊讶,因为他觉得自己才是最需要别人引导的人。“聊啥子?”陈华声看着他,似乎在祈望他能把话题进一步加深。
“唔——,”梅若虎低头沉吟半晌,努力把与死亡相关的事挤出脑袋,“唠啥都行。要不,就唠一下彼此如何?咱们自上船至今就见了三面,对彼此都不了解。俺就想,既然大伙都快……”他忙砸住嘴,改口说,“俺的意思是,大伙能相遇已不简单,更何况是在这太空之中?这可是比天还大的缘分,你们说是不?所以,大伙就趁现在没事好干,唠一下。”
“我赞同梅先生的建议。”年沐盈点头说道。
“谁先唠起?”梅若虎努力将身子固定在舰桥某个栏杆上,摆出一副听众的模样。
“这既然是梅先生的主意,”年沐盈看着他,“要不,就你给大家带个头吧。”
梅若虎勉强一笑:“俺有啥好说的。”却发现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聚焦在自己脸上,只好略带腼腆地说:“恁就恭敬不如从命吧。”他清了清嗓子,“俺嘛,就是个山东大老粗,上船之前就是那个……那个咋说呢?就是那个嘛,犯了事,吃了十年牢饭。家里有俺婆娘和……”
“慢慢慢。”陈华声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要说就别拉稀摆带嘛,不能就这样囫囵过去。比方说,你是咋个吃的牢饭?吃牢饭前干的是啥子工作?这些都得交代清楚嘛。”
梅若虎点了点头:“俺再说好了。俺叫梅若虎,梅是梅花的梅,若是若干的若,虎是老虎的虎。这名字是俺爹给俺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想俺跟老虎一样威猛。俺家以前有一辆小货车,俺时常给那些盗猎贩子跑货……”他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的陈年往事,“就是这样,俺就来了这船上。下牢那会儿,俺家的狗子才刚满月,现在已经是交大的学生哩。”他咧起嘴,露出一个算不上勉强,也说不上由衷的笑容。
见他说完,陈华声看着吴翠莺:“那你呢?”吴翠莺精神比刚才好多了,想是聊天起了效果。“反正要死了,说就说吧。不过你们可别吓着,我可是秦世平的女人。”众人一听,无不大奇。
“什么?”率先表示怀疑的是年沐盈,“你是秦世平的女人?人家可是台湾第一富商。”梅若虎也说:“俺怎么记得,秦世平的老婆不姓吴,倒是姓什么来着?”
“姓薛,”年沐盈说,“叫薛玉珍。”她还想说:秦世平夫妇还参加过她与聂纪朗的婚礼。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下去。
“对对对。”梅若虎一拍大腿,“就叫薛玉珍。那你……”
“什么秦世平的女人。”没等吴翠莺回应,汤兰便已得出结论,“情妇就情妇,小三儿就小三儿,都这时候了还装啥逼呢。而且,就算说你是情妇,我也觉得抬举你了。”吴翠莺大骂:“要你这死肥婆管?”汤兰把酒袋的吸管对着她:“要不要我再糊你一脸?”陈华声忙打圆场:“好喽好喽,莫吵喽。吴小姐,你接着说噻。”
吴翠莺翘起嘴唇:“有什么大不了嘛。我就是他的爱人。”汤兰冷冷一笑:“你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是不?”
“没有了啦。”吴翠莺显然有点急了,连呼吸都开始急促,“他只是慑于他老婆和他岳丈的淫威罢了,要不然早跟我结婚了。”
“依我看,”汤兰继续找茬,“他是宁愿结扎了也不愿跟你结婚。”
“你真的好烦诶!”吴翠莺大声辩解,“我跟他可是真爱了啦。”
“这个我能肯定,他真的就只是想跟你做ZA爱,别的啥都厶有哩。”
“你!”吴翠莺气得如鲠在喉,“我不说了。我跟这死肥婆势不两立!”
“是啊!”汤兰故作叹息,“本来有这船作坟墓是挺不错的,唯一的遗憾就是你这婊BZ子也在这儿。”
众人哭笑不得,陈华声只好又打圆场:“汤小姐,你就让她说完嘛。——吴小姐,那你是咋个参加这趟测试嗦?”吴翠莺兀自喘着粗气,见众人都在等她说话,只好说:“就是他让我参加的嘛。说这趟测试一来可当是旅游散心,二来可以开阔一下眼界,三来这一晃地球十年过去,他肯定能把他老婆甩掉,然后等我回去了就跟我结婚。”
“呵!”汤兰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好一招借刀杀人。不过依我看,就只有你会上这当。”吴翠莺怒道:“你的心怎么比你的脸还要黑?谁在你眼里都不是好人。”
“我的心儿黑?”汤兰忽然收起笑脸,“敢情你还厶见过啥叫心儿黑的。”吴翠莺觉得她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戾气,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好干笑两声:“难道你见过?”汤兰面无表情:“你试过被人在你饭盒里、鞋里放图钉吗?你试过啥都厶做,就莫名其妙的遭人讨厌吗?”
她环视众人,见无人应答,又说:“书包莫名其妙就掉在粪坑里,教科书都被撕成碎片。这种别人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操蛋生活,自我上初中开始就一直陪伴着我。最可恨的,就是那个我称为爸的龟孙。他老怀疑我是我妈与外头的男人生的野种,在我小时候,经常有事厶事将我往死里揍。要不是我妈,我恐怕早死哩。
“不久之后,我爸就跟我妈离婚了,与另外一个女人生了个儿子。我妈在给我录视频时,正巧拍到他找上门来管我妈要钱,说给他儿子上大学用。这龟孙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人渣!
“而我之所以家庭破裂,遭人白眼和欺负,就是因为我患了痴肥症,长成这副模样,然后就黑着心儿对我。”她瞪着吴翠莺,目光阴冷:“所以,我就对天发誓:往后要是谁再针对我的相貌说事儿,我就黑着心眼儿对他。若是有机会,我还会杀了他。”
陈华声见气氛又开始不对劲儿了,忙问:“那你是咋个上的船?为啥子上的船?”汤兰说:“我本想这种生活过得太厶劲儿了,不如一死了之的好。但一想到我妈,她为了给我治病花光了积蓄,所以我就算要死,也得给她安排妥一笔安家费。不久后,我就得知了这船的事儿。心念着死我所愿,钱亦我所愿,说不好这船能一下子满足我两个愿望,然后我就来了。”
陈华声点着头,转眼看着年沐盈:“年小姐,该你喽。”
“我还得想想该从何说起。”年沐盈微笑着说,“要不陈先生你先说吧。”
陈华声说:“我之前也说过噻。2029年那会,我一家子在旅游途中遇上车祸,我家的婆娘、娃儿、儿媳还有刚满一周岁的孙子,全洗白喽。我命大,只截了只右掌。”说着,他扬了扬那条断臂,“事后我在医院休养了好些时日。回家后发现家空了噻,觉得活着也没得啥子意思噻。听说有船往外头跑,我就来报名。没成想就来了。”
言后,梅若虎才觉得自己不是最凄惨的那个,起码就算死了,家里也有人给他上香。汤兰甚至觉得陈华声跟自己有点相似,彼此都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才参加这场测试,不禁心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其实死在这船里头对我来说也件是好事噻,不寂寞。”陈华声叹着气说,“若是回了家,孤零零的死了都没得人晓得。”他颤抖着裹了裹身上的被子,显是冷得厉害。
人们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说明了航天服供氧部件的氧气快将耗尽。他们打开面窗,想呼吸“逐日”号里的空气,但这并不比航天服好上多少。微熏加上缺氧,人们的神智在迅速流失。“好闷啊。”吴翠莺的脸绯红绯红的,樱唇微张,轻喘着气,尽管灯光昏暗,但看上去仍然娇艳欲滴,把一旁的梅若虎看呆了。
“放心吧,待会儿就好了。”年沐盈说。吴翠莺只痴痴地“哦”了一声。陈华声朝年沐盈使了个眼神:“我们都说完喽,该轮到你噻。”
年沐盈笑了笑:“我不就是一个丈夫要除之而后快的落魄女人呗。”刚说完,她就发现众人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好吧好吧,甭向我施压,我说就是。”她又吸了一口威士忌:“该咋说呢?在我生命中,曾出现过三个比较重要的男人。一个是早就不在人世的爸爸。——对不起,汤小姐,我并不是在向你炫耀我有一个好爸爸,希望你明白。”见汤兰点了点头,她才继续说,“一个是不久前,我单方面和她终止夫妻关系的聂船长,还有一个则是我的前夫。而这三个男人,其中有两个已经在这条船上出现过。”
吴翠莺有气无力地说:“你是说,那个那个,被困在……船……船外面的那个……副船长……是你的前夫?”说罢,她便缓缓闭上眼睛。大脑缺氧让她昏死过去,再无动静。
“是的。”年沐盈一脸苦笑,“我跟吕副船长是在部队认识的,很多人都说,我跟他是天生一对。而事实上我们也很快确立了关系,恋爱半年就结婚了。”这时候,陈华声亦垂下了手,东歪西倒的飘到驾驶舱的角落。梅若虎还觉得他很滑稽,指着他哈的一声还没笑出来,也跟着转翻了。
谁也不知道,年沐盈在去往医务舱返回的途中,曾到过设备管理舱,将供氧设备的闸门关了。她曾计算过,“逐日”号剩余的核燃料所支撑返航点,不会超过土星的轨道,而根据以往对太阳风影响范围的观察,人们即使能活着冲出太阳风——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亦已远超过该返航点。也就是说,“逐日”号冲出太阳风后,为了重新切入正确航道,核燃料将有一大部分用于变向和再推进,如此一来,“逐日”号将没有足够的动力在接近地球时减速,最终只能在地球旁边滑过,或坠毁在地球上。
所以在她看来,“逐日”号上的人,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死人,说什么等待带电粒子占比降低后再启动全船设备,都只不是自欺欺人的伎俩。那么与其让人们在恐惧中死去,她倒不如自作主张一回,让他们在酒意和缺氧中不知不觉地离去。
“我本来跟他过得很开心,大家也算是高薪厚职人员,从不为柴米油盐发愁,直到我怀了孩子。我本想大家正处于事业发展阶段,不宜有孩子,我就瞒着他偷偷把孩子打掉。没想到他无意看了我的支付记录,事情就捅破了。他当时气得差点把我杀了。自此之后,咱们之间就有了隔阂。”
她顿了顿,看着眼前只剩下汤兰一人在听,其余人已失去意识东飘西荡。酒从吸管流出,红的白的满天飘舞,折射着驾驶舱昏暗的灯光,甚是惹眼流连。有那么一瞬间,年沐盈觉得自己正身处某片人间乐土,那里没有纷扰,没有争执,天上下的是鲜甜奶蜜,地上铺的是七彩花卉,江河流淌的是琼浆玉液。霎时间,什么生离死别,喜怒哀乐,尽成九宵云外的轻烟,转眼即逝。她知道这是大脑开始缺氧的幻觉,或者说是酒精作用下的满眼迷离,但她真的宁愿此生此世就在这幻觉中度过。
“然后呢?”谁料汤兰一句话,就将她拉回了事实。年沐盈晃了晃脑袋:“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和吕副船长之间产生了隔阂。”
“是的。”年沐盈又吸了一口酒,“然后不久之后,他就向我提出离婚。他说他无法接受一个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女人。我俩离得很干脆,从他提出离婚到办好手续,就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真快。”汤兰应和着。
“在我俩离婚半年后,聂纪朗就开始对我展开追求。那时候,他刚从水星载人探测的任务回来,并完成了自己的学术报告,名声大振,在国内航天界可谓一时无人可出其右。我也是冲着这点才神差鬼使的就答应了他,当了好几个月的报纸头条。我俩没谈多久,他就向我求婚了。当时我就想,天下能有几个男人在自己名利双收的时候想到谈婚论嫁?想跟他扯上一丝半缕关系的女人多得能从东三省排队排到珠三角,他大可以阅三千以择其一。”她说着说着,气儿就喘起来了,“但他最终却选择了我。说真的,当时我真感动了,就答应了他,还举办了一场豪华得我都不知怎么形容的婚礼。”
汤兰接过话:“我有看直播。”年沐盈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多少呼吸的感觉。她只好不停地喘着气,活像得了高原反应一样。
“然而,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给吕湘英下请谏了。我本以为吕湘英不会来,没成想他也真来了,还堂而皇之地当着差不多一万号人面前祝福我们白头偕老。你想象不了那会儿我有多尴尬,在场的亲友媒体没有一个吭气儿的,就看着我的前夫与现任在各自演戏。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聂纪朗是在向吕湘英宣示新主权,而吕湘英则在故作潇洒大方。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笔大大的混帐。”说完这些,她已再无力气,任由四肢放松,瘫软在半空之中。
“真好……”她说,“这笔混帐终于了结了。”
看着年沐盈倒下,汤兰亦缓缓合上眼睛,在此之前她还看了一眼粒子计量仪的数据——百分之八十九。看来一切都结束了,“逐日”号最终变成一座太空陵墓。垂死的孤独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懂。这里没有亲人的哀思,没有朋友的悼念,驾驶舱就是他们的灵堂,举办着一场冷冷清清的葬礼,而昏暗的灯光和四散的酒珠就是葬礼上的鲜花,映照着每一个人的遗容,恰如为他们粉上浓妆。
茫茫太空,浩瀚星海,相对于宇宙的岁月,人类的生命短暂得连一只渺小的蜉蝣也不如。然而无论人类为死亡赋予什么意义,究其本质终是千秋不改,就像一片树叶枯萎、化成泥尘之后,世上就再也找不到与之一模一样的树叶。结束就是结束,完结就是完结,极其简单的概念。所以每当死亡降临,一切皆大同小异,而这亦是上天最公平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