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谈到往日的小细节,两人陷入了颇为尴尬的沉默。过了好一阵子,聂纪朗才将话题带回正轨。“或许我真的命不该绝。回到地球,过了两年恍恍惚惚的日子,世界就变成这样子了。你都听说过这些年发生的事吗?”
“略有所闻。”年沐盈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再也难逃一死了,没想到还是让我活了下来。”聂纪朗感慨万分地说,“我还记得事变刚发生的时候,敌人不分昼夜地轰炸,仿佛要将弹药储备打空为止。有时候整夜炮声轰轰,火光冲天,连睡觉都不敢合上眼。那会儿我在部队里工作,事变时接到了指挥部的命令,说要镇压军事政变。我感觉不对,就没听说过谁发动政变的或是镇压政变的,要将整个城市夷为平地的。后来的情况就越来越吊诡,空军无线电频道收到的作战命令,无不指向非军事区域,政变一下子就又变成了对平民百姓的屠杀。我本来想回指挥部看看出了什么事,结果那儿已空无一人,设备也遭到了毁坏,早就丧失了指挥作用。然而,满天的战斗机还在轰炸,无线电频道里的作战命令也没有停过。我当时就愣了。到底是谁在指挥着军队?
“轰炸足足持续了大半个月,等停下来的时候,整座北京城已是满目疮痍、尸横遍野。人们陆陆续续从防空洞、下水道爬出来。他们茫然地看着尽成瓦砾的城市,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可怜的警察成了人们围堵追问的对象。我当时都不敢说自己是个军人,因为我也是一头雾水。再后来,人们各自散了,寻亲的寻亲,问友的问友,北京城上空顿时哭声震天。过了不久,人们又吵着找政府要说法。可那个曾经政要云集的地方,早就是一片残垣断壁。没有任何组织表示对此负责,没有一个官方人员出来交代。最让人琢磨不透的,就是连敌人也看不见半个,他们好像只是为了拆了北京而拆了北京。人们接收不了半点资讯,电视、电台、网络,全都停运。北京人民一下子成了投靠找不到门,报复找不到主的孤儿。最后,孤儿们都争相离开北京。他们开始哄抢食品药物,继而演变成暴动。他们抢啊、打啊、砸啊,在北京这座文明的残骸里发泄着最原始的本能。他们很生气,然后让人更生气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该生谁的气。我也被迫加入了哄抢物资的行列,但没想到,人们的情绪已经几近癫狂,可以为了一些小东西就自相残杀。而我认识林敏的时候,”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位女子,“她正在跟另一个女人在抢两盒阿司匹林。”
聂纪朗所说的林敏——此前已为年沐盈介绍过——正坐在不远处的一个树桩上磨刀。她看上去与年沐盈年纪相仿,面容饱满姣好,体态丰盈匀称,是聂纪朗队伍中唯一一个时常保持着爽朗笑容的人。在聂纪朗为她们作介绍的时候,她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又是道歉——之前正是她用枪托把年沐盈砸倒——所表露出来的热情和愧疚,让年沐盈着实有点不知所措。她此间边磨着刀,边与另外三人说话,在交谈中,总有她清脆的笑声在穿梭。然而就在聂纪朗与年沐盈谈话的这段期间,年沐盈清楚感觉到,她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和聂纪朗。直觉告诉年沐盈,这个叫林敏的女人,肯定与聂纪朗有什么过去。
而另外三人是两男一女,年龄都在二十至二十五之间。其中长得稍高一些的男子,名叫霍竞凯,外号“凯子”,也就是提着火把到墙边小解的那个人。他给年沐盈的第一印象就是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在聂纪朗为他们俩介绍的时候,他也只是打量了一下年沐盈,半句招呼都没有。他与另外几人也貌似格格不入,别人在聊天,他却在一旁打蚊子,打死的蚊子就往嘴里放。
另一名男子叫常笑。人如其名,不管有事没事,他总是扬起半边唇角。但他的笑容跟林敏不一样,后者表现出来的是爽朗,而他所表现出来的,是讥笑。他也很喜欢调侃林敏,林敏几乎每说一句,他都会讥讽她。他给年沐盈的第一印象,就是举止很懒散。他每到一处,总会先找一个能靠的地方,无论是墙、树,或者是土垛。他还是一个挺口无遮拦,喜欢看人家尴尬的人。在聂纪朗替他们作介绍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是“原来你就是聂哥经常提起的那老相好啊”,还不怀好意地看了林敏一眼。这也是年沐盈判断聂林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的重要依据。
但这个常笑似乎很关心他身旁的小姑娘。她叫陶恩龄,看着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迷彩穿在她身上,就像是出来军训一样,没有半点活在乱世的感觉。她基本不说话,甚至不苟言笑,只有在常笑逗她说话的时候,她才点个头,轻轻地吱个声。她给年沐盈最大的印象就是阴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聂纪朗替她们作介绍的时候,她连正眼也没敢瞧年沐盈一眼,只是说了声“你好”以示招呼,就躲在了常笑身后。
等年沐盈给他们一一贴上标签的时候,她才发现聂纪朗兀自说着他事变后在北京生活的事。
“那个时候,一切与外界的联系方式都被切断了。电话打不通,网络登不上,电视电台全都断了信号。不久之后,电力供应也停了。一到晚上,整座北京城就像荒山野岭一样,只有月光阴森森地照着。冬天的时候,要是雪下大了,能把整个紫禁城给埋了。头一年的冬天,我躲在三环一家幸免于轰炸的书店里,靠焚书取暖。没吃的时候,我就四处找,饿得不行的时候,我连板蓝根冲剂也吃过。事变的那天,敌人貌似有意把能找到吃的地方列为轰炸目标,北京城内大小饭馆商店超市仓库,被轰得所剩无几。我就等着,等政府,等军队,等救援。可我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帮身穿日本二战时期军服的人。”
聂纪朗继续说着,但年沐盈的心思却已经不在了。她看着那四人,心想着如果他们愿意帮忙寻找吕湘英,必定事半功倍。又想到地铁站里的人丧尽天良,不光对孩子痛下杀手,还留尸生蛆作食,岂能让吕湘英再回去。于是连忙打断聂纪朗的话头。
“我想请你帮个忙。”
聂纪朗见她说得突然,不免错愕。“什么忙?”
“我要找湘英,我要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
聂纪朗更感困惑,“你要找他?他不是跟你一起回地球的吗?我还想让你带我去见见他。”
年沐盈愁着脸说:“他确实是和我一起回来的。但是——”接着,她就把回到地球后所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更引起了另外四人的好奇,纷纷走了过来一听究竟。“就是这样,湘英他们就跟了那胖子去浦东机场找‘逐日’号去了。”她话刚说完,旁边就有人搭腔,“我大概知道什么事了。”正是常笑。
他不知从拿找到一根一次性筷子,然后拿刀削尖用来掏耳朵,一面掏一面说:“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你的朋友估计全部遭害了。”年沐盈顿时紧张起来,“为什么?”
常笑没有立即回应,只闭上眼享受掏耳朵的快感,掏着掏着,竟掏出一大块耳垢。他看了看那脏兮兮的耳垢,仿佛很满意的样子,然后“呼”的一下吹掉,又接着掏。“你跟你的朋友一定是落套了,以为人家想救你,谁知那儿只是鬼鸦用来圈养人口的地方,其实就跟猪圈马圈没什么两样。”
年沐盈一时没反应过来,“鬼鸦是什么?”常笑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鬼鸦是什么?”就像这问题愚蠢得叫人忍不住发笑。年沐盈却一脸认真的等着他回答。聂纪朗见状,便说:“小常,她刚回来不久,知道的恐怕有限。你就告诉她吧。”常笑这才拿正眼看了看年沐盈,确定她并非逗自己玩儿之后,才说:“看来你还真不知道。我事先说明,我给你说了,你可就欠我人情,往后要还的。”
“去去去!”这时,林敏上前白了他一眼,“怎么什么事情到你嘴里都能成一桩交易?”又转脸看着年沐盈,“我来给你说,咱们不稀罕欠这种人的情。”常笑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坐到一旁继续掏他的耳朵。
“对了,你的头还疼吗?”林敏又说起了这个事,“这年头风险最高的行为就是对陌生人的信任,所以为了保险,我们不管碰见谁,都会先假设对方心怀不轨,必要时还会……”她说着,手指在脖子上一抹,还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你可别见怪。”
年沐盈发现,这个林敏一直在争取自己的谅解,仿佛深怕自己会对此怀恨而极力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