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10点15分,波音飞机在香港国际机场降落。
一杯纯苹果汁的能量,教授慢慢恢复了活力。与他在飞机上已预测的一样,没有人来接机。早些时候,在回忆与担忧的间歇,教授曾设计过好几种接机的场景,对于场景中出现的鲜花、美女、记者,教授甚是高兴。心里美滋滋的,恍如柏林的光景。他自娱自乐了好一阵子,突然,教授假设要是没有人来接机的话呢,他不止一遍的问自己,一时竟无语以答。
眼下,无语应答的心境又上演了一次。
他昂着头、手提黑色公文皮包,大步的走出机舱,走出那个无人等候的机场,穿梭在陌生的脸庞之间。与自己30年前第一次离开家去北京闯荡一样,单枪匹马,又壮志雄心。
香港的夜晚,在出租车的窗户上如画卷展开来,灯火在画卷上闪烁耀动,宛若一条四周会发光的大白鲨在深海里游弋,它保持一定的速度朝前方冲过去,然后突然高速向前,这时的灯光立即向画卷中心紧靠一起,火箭般划破苍穹,留下一道白色的尾气飞过神州大地,掠过潮流暗涌的太平洋。
汽车在酒店门口停了下来,外面的灯火这才恢复了它本来真实的面容。
他站在酒店门口,依稀看见一座欧式城堡的的轮廓,他又看了看酒店的名字,‘帝京酒店’这四个字在深夜里格外醒目。
他整理了下自己的心爱的浅蓝色西服,多年以来,他都希望它整洁如新,落落大方。径直向酒店走去。
在柔美的夜灯下,他,穿过了大门。
“教授,教授”一个女生从后面朝他小跑过来。
教授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去,只见一绑着辫子的女生,手里拎着一个快餐袋子。
“终于见到你了,我,我实在太高兴了”他还未开口,对方走在他面前急急忙忙地说。
教授看着她,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发现从未谋面过。大概是明白了,心想准是来求签名的,毕竟这种事情,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那么-”他停住了,有点羞涩的说“那么,是要签名?”
“签名?”对方睁大眼睛,摇了摇头。
“噢-”他倒抽了口外面吹来的冷风,尴尬不已。发现四周环境的布局格格不入,它们都面目狰狞地说,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噢,这样,我以为,嗯-,那么-”他每次一紧张,就口齿不清。“我们认识吗”
对方又摇了摇头。
“我们发过信息啊,教授”她看起来也是紧张了,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比划着。“上飞机前,我给你发过信息”
“是你?”教授突然醒悟“那么你本是来接机的人?”
对方冲着他歉意的点头微笑着,然后去帮教授办理入住登记,教授坐在一旁休息区的沙发上,五分钟后,她回来了,又像服务生般抢过公文包,蹑手蹑脚的跟在后面,俨然一位助理的模样。
电梯在九层处停住了,在906房的门口。
“谢谢你”教授用手接过公文包“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家休息吧”
她满口点头答应道,将快餐袋子拎过胸前,“这个,请你收下,以表歉意”
教授瞟了一下,看起来像吃的食物。“好,我收下,我得谢谢你”
门开了,他们互道晚安后,房门又轻轻的关上了。
教授将公文包,和手上的快餐袋子放在咖啡圆桌上,脱去外套,解开领结,准备换上自己习惯的那套便服,衬衫已脱去一半边,才想起自己的私人物品将晚些时候从柏林托运回香港。又一一的穿上。尽管他是多么的想好好的睡一觉,但,他还没有准备要休息,因为他自己十分清楚,将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等待着他去做,这件事情,早些时候在飞机上就已将他折磨了一番。他把公文包打开,取出了一个小型笔记本电脑,他想在这上面写点什么,但是又思绪不明。他朝前方的快餐袋子瞟了一眼,过了一会又瞟了一眼。
很多年来,他已经养成了睡前不吃东西的习惯,但是,此刻他还是将快餐袋子打开,和先前猜测不太一样,是一杯咖啡。这可是他多年的好哥们了,他喝了一口,在舌尖上搅拌了几次,点了点头,看起来找到了往昔的感觉。
十分钟后,房铃响了,教授打开门,一眼就看见一个心事重重地人站在外面犹豫不决。
“打扰你了,教授”
“你,你怎么又走回来了”
“我,有件事-”她打住不说了。
教授发现她一定是遇到了困难,就将她请到房间里坐下,然后自己座在对面的沙发上,喝了一口咖啡。
“说吧,你遇到了什么困难,说来听听”
“你看出来了”它先前的愁容突然不见了,倒像个精灵转世。“你真了不起,大科学家就是不同凡响”
“这个,你都写在脸上了”他又喝了口咖啡。“再说,我已经好多年不在科学岗位上了”
对方抢过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很多年不做科学研究了,但是这并不影响你曾经的威名。”
教授一听,心想,这小孩倒挺直白,一点一不见生。不过,很快他就有一种悲哀的情怀涌上心头,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他不能确定直白对当下年轻人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他深知直白对于文学、哲学将是巨大的灾难。而这种多年不变的领悟,在他刚20岁第一次读《十日谈》其中一章时就开始发生了。
“那么,你是大学生?”
“是的,香港大学新闻专业”她看了看教授的反应,又补充道“大三了”
教授一听新闻专业,想起来怎么都与中文有点关系,不免悲情又来了一次,只是和上次不一样,这次隐约多了几分愤怒。在他看来,一个直白的人,写出来的文章总是不及一个看起来会察言观色的人来的深刻、独到。
“那么,你的中文怎么样呢”他座在沙发上,板着脸,一幅大法官审判疑犯的神情,心里想,看你怎么狡辩。
“你说语文吧”说着,叹了口气,身子往后一仰,慢慢的瘫在沙发的角上,全身软弱无力。“马马虎虎,一般般了”
然后,她发现教授一幅疑惑的眼神正望着她“好啦,你不要吃惊的看着我”又从沙发上座了起来。
“我是指你的写作能力”法官提出了问题。
“哎,你说写文章啊”她看起来有点抓狂“怎么,你连我的写不好文章的事情也看出来了,高,真是高”最后竖起了大拇指。
教授一听,果然和自己猜想的是一致的,不由对年轻时的自己有几分敬佩,同时,他对她这种坦诚的回答表示满意,
他想,如果说直白也有它独有魅力的话,那么,眼下就是一个好的例子。兴许生活中的直白,总能像强力胶水般将两个陌生人快速的贴在一起。
“那么,我们还是谈谈你的困难吧”法官不依不饶。
“我说不出口”她面露难色。
“噢,那么,你需要打车的钱?”人上了一定年纪,考虑问题总是尤为实际。然后他看着她,见对方再一次的摇着头。
法官一脸茫然,仿佛陷入了疑犯精心设计的迷宫中。
“那么,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他看看了墙壁上的时钟,晚10点55分15秒。她一见教授起身开门,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口气的连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她看见教授有丝丝不耐烦的神色,鼓起史上最大的勇气“如果我说了,你得答应帮我”
“那你还是走吧”说完就去开房门,他怎么能答应这种要求呢。他一直标榜自己是理性的人,而理性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一直处在自我评估中。
“你知道,我是港科大委派来接你的,如果他们知道我.....”她声音越来越小,眼珠子直转。
法官在与疑犯一番斗智斗勇后,终于拨开了迷雾。
“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丢掉你的工作的”然后又冒出一个问题“这,真是你的工作?”
“没错,没错”她的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兼职,兼职的工作”
接着她又说,“我可以给你解释,其实.....”
“不用了,现在你早点回去吧”他看着她一脸惊喜又略带不安的神情“你就安心吧”
“那,我明天早上几点来接你”她已经准备继续做好自己兼职的工作。
“早上?”教授本想说8点30分,话都到了嗓子眼里,又给咽了下去。
“不用了,不用来接我,我自己叫车去学校”
她一脸吃惊的表情,仿佛被解聘后,有一刻不甘的痛苦。
教授又看明白了,略有安慰。“放心吧,一切都不会有事,如果明天早上十点你有时间,那么,来听我的演讲吧”
她终于放下心来,心想,是时候回去了,已经很晚了,真的很晚了。
于是她快步跨出了房间,一个劲朝港大宿舍的方向奔去。
“喂-”教授在关门的一刻又想到了什么“我很感谢你的咖啡”
她回头朝他微笑着,好像咖啡与微笑就能化解世上一切难事。
“还有,同学”法官想起来一个不能忽视的重要问题“怎么称呼你呢”
“李-珊-妮”对方回答道,最后一个字刚落下,电梯门就缓缓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