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天空一如既往的幽蓝幽蓝，浮云肆意流转，点缀其间。青天白云，甚是养眼。
阳光细细地从大槐树的华盖中漏下，照在我横躺的身上，星星点点的温暖。
我正晒太阳。藤制的躺椅卧在上面倒也舒服。
能从婉衣手里争取到这个藤椅，可真是不容易啊。
这般懒散也有好几日了。
那日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命婢女们服侍我沐浴更衣。那个燕隐太过分，竟敢说我臭！
泡在桃花花瓣的浴桶里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遍，从天明洗到黄昏，我拼命地搓，手臂不知不觉搓出血丝，吓得满面忧愁进来换水的婉衣和蝶衣花容失色，直接跪地哭着说不能再洗了，被抓伤的右手好容易痕迹淡了下去，要是手臂再有个好歹，她们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
从愤恨中醒神的我这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好事，看婉衣和蝶衣的确吓得不轻，连忙捂住自己通红的手臂：“你们这两个小蹄子，谁准你们偷看本郎君了？还不出去面壁思过！”
婉衣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地看着我，蝶衣无言以对，但总算出去了。
穿好衣服打开门不见人影，恰好肚子有点饿，便转道去了厨房。
还未走进，便听见糖衣的声音。
“女郎又弄伤了自己的手臂？她怎么这么不小心？”话音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应该是在一边说话一边吃着什么。
“唉，你就知道吃！迟早有一日吃死你！你忘了四年前的事了？我这几日看到女郎总是怕得慌。”
紧接着是婉衣的声音：“别说了，蝶衣，糖衣糊涂，你怎么也糊涂起来了？以后不要说‘四年前’这三个字，以前的事更是提也不要提，万一被女郎听见，会发生什么事你不知道？”
屋子里顿时没了声音。
肚子不争气低低地叫了一声，我一手捂住肚子抬脚便离开了。
这几日的我浑然不似以往的我了，不仅对衣用之物诸多挑剔，害得婉衣愁眉不展，而且不再出门，喜欢随我出门的蝶衣也是唉声叹气。府里的下人见我几日闭门不出，个个吓得胆战心惊，生怕得罪了我这个喜怒不定的主子。
这段时日发生了不少事，娘的逼婚，找到失踪一年的满月，对赵元侃的误会解除，他突然而至的求亲，阿颜吐露的往事，以及……遇见他。其他的我可以风轻云淡潇洒自如，可是唯独最后一桩，我无法对自己说没什么。
心情恶劣，我闭着眼睛摸索到一旁的矮几，上面是糖衣摆放的几碟瓜果糕点，瓷碟都是精美的冰裂纹瓷，乃是宫中之物，皇后特意赐给我的。
除了脆甜的白桃，酸嫩的李子等时鲜瓜果，还有糖衣特制的梅花糕、蓬糕、百果陷糕、银丝蜜饯等点心。
不知是不是知道厨房中的话被我听见了还是怎的，这几日婉衣等人都是大气不敢出，糖衣更是如此，不仅不计较我那日食言而肥忘了她的香糖果子，还分外殷勤地给我做饭菜做点心。
这丫头，蝶衣说得不错，除了吃，还是吃！
但是，谁让她不仅会吃，还会做呢，我拿起一块梅花糕，扔进了嘴中细嚼慢咽。
正好借此机会耍弄耍弄这个毫无心机的丫头，我捉弄的心思一起，便把其余杂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糖衣呢？”我问一旁立定默默无声的蝶衣。
“在厨房。”
果然。一日中有大半日在厨房。
“去，拖也要将她拖来，我有话问她。”我不容置喙地下令，果然闭眼晒太阳的滋味不错。
半宿没等到蝶衣回话，睁开眼一看，蝶衣踌躇不前，面有不忍，见我睁开了眼，哀求道：“女郎，看在糖衣这几日如此尽心尽力的份上，你饶了她罢。”
求情？我有些好笑地看着蝶衣。她不是一向看不惯糖衣的好吃吗？
我的这四个婢女，她们之间的关系也是奇妙得很。婉衣温柔和顺，气度高华，气量宽大，她说的话一向很有分量，可算是婢女中的头儿。蝶衣呢，武艺出众，忠勇无双，又一直伴随我左右，府里是无人敢惹的，除了我的话对她管用之外，唯一能说到她的便是婉衣了。素衣，这丫头伶牙俐齿，看人说话，虽然不得我的喜欢，却很会讨下人的喜欢，对于她行踪不定这件事，我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是不知怎的，一向亲和的婉衣很不喜欢后来的素衣，甚至吝啬到克扣她的衣食用物，二人见面，一向是冷眼擦肩。至于糖衣么，因着她一等一的厨艺，府里人缘最好的却是她，甚至对素衣，遇到婉衣不给素衣留饭时，她还会拿出自己做的糕点食物塞给素衣，忒不会看人眼色，某次被婉衣看见，气得婉衣当场将怀里给糖衣新做的零嘴袋子扔进了明雪湖。那只后来被糖衣辛辛苦苦捞上来的布袋子我见过，上面精心绣上了香糖果子的纹样——糖衣的最爱，可见婉衣对糖衣的用心，以及对素衣的厌恶。糖衣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偏偏却有一位，每回见她吃东西，总是会疾言厉色地数落她，若是糖衣不听，甚至会动手打人。这一位便是蝶衣了。
今日蝶衣竟然会为糖衣求情，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蝶衣见我神色坚定，无奈地去“拖”糖衣过来。
“女……女郎，糖衣错了！”惴惴不安的糖衣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还没等我发话便自觉地跪倒在地，双眸带露。
我笑了一声。她们真以为我一无所知？糖衣好吃，可其实她最大的缺点却不是好吃，而是愚笨，既不会说话，也看不懂人心，心智与八九小儿无异，偏偏她又管不住自己的嘴，时常惹我生气。婉衣便为她支了一招，让她谁错话时，先别管怎么错的，直接认了错便是，这样也可少受些责罚。
可婉衣真是料得一点不错，糖衣如此可怜兮兮地睁眼望着我，我纵是铁石心肠也得化为三寸绕指柔。
“糖衣，我听说，你有一个相认的表亲，他一次偶然吃了你做的梅花糕，赞叹不已，甚至将你荐给鹤仙楼的管事，有没有这回事？”
糖衣“啊”了一声，反应迟钝。
“对……对啊，连哥还说他会给我每月一两白银和三斤香糖果子的酬劳，甚至还说要会想办法帮我脱离奴籍，可是日月可表，天地可鉴，糖衣生是女郎的人，死是女郎的鬼，从未变心啊！”糖衣回过神来，本来跪着的身体更是扑到了我的大腿上，慌忙地对我解释，急得小脸通红，满脸大汗。
听了糖衣的解释，我抚额长叹，她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件事还是数月前从府里一个婢女的闲聊中得知的。鹤仙楼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是三年前一位名叫紫杨的神秘男子所开，位于御街中央的繁华地带，那地段阡陌交通，人潮汹涌，又在天子脚下，十分金贵。与别的酒楼迥然不同，鹤仙楼不拘泥于一方菜色，而是汇集八方佳馔，甚至契丹、高丽、天竺、吐蕃和蒲甘等周边之国的美味也有所包含，实在叫人眼界大开。除了佳肴，鹤仙楼的美酒更是数不胜数，除了“千花坠叶”“向兰溪”“菊下凉”“桑落洒”“葡桃”“紫葚”等美酒，甚至还有“浮屠梦华”“醉流霞”“玉眉寿”等号称三杯倒的烈酒。为了更好地伺候客人，鹤仙楼还专门雇了一群貌美的女使精心调教，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别家有的它都有，别家没有的它还有，自然价钱高的很，一般的小门小户都吃不起，却引得达官贵族趋之若鹜。要是这唯一的缺憾，便是这茶前饭后的糕点做得不及另外几家百年老字号，即使换了好几个厨子，紫杨还是不满意，一直都在张榜聘厨，可惜一直找不到不负众望的人选。这时却从天而降一个糕点做得美味又新奇的糖衣，他不想狠狠地诱惑才怪。
幸好糖衣禁得住白银、香糖果子甚至脱离奴籍的诱惑，否则……哼哼。
“你怕什么，难道害怕我治你一个知情不报、心怀二主的罪名？人家真金白银地聘用你，你又何乐而不为呢？”否则我当然要亲自劝告了，“你看，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好吃也是好吃，与其在我家闲着好吃，还不如去鹤仙楼一边做事一边好吃呢，是也不是？”
我的毒舌大约又打击到了这个天真又单纯的小丫头，她再一次呆了。
正好端茶过来的婉衣听到了我的话，对糖衣笑道：“还愣着做什么？女郎这是准你岀府赚银子，多好的事？”
糖衣抽噎不止地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神色，见我神色不像玩笑，当即欢呼雀跃：“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我笑着点头，忽而板起脸：“还不快走，碍我的眼！”
糖衣又被我的阴晴不定吓跑了。
婉衣笑出声：“女郎总是喜欢捉弄糖衣。”
“也只有她可以让我捉弄捉弄了，你们三只个个都是人精，我哪敢捉弄呀？”
婉衣一笑而过，对我的话置之不理。
倒是一旁的蝶衣不解地问我：“女郎怎么今日想起此事来了？我记得很早女郎便是知道的呀。”
“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我对蝶衣眨眼，目光一瞥，却看见婉衣洞若观火地笑看着我，顿时有些心虚地撇过眼去。
注意到鹤仙楼，起先并不是因为糖衣。我和我的生平好友刘满月便是相识于此，这冥冥中的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
我也自然不是闲着无事才把糖衣撵去鹤仙楼的。一来，糖衣的好厨艺埋没在我这粗人的口中实在可惜，而且连哥是糖衣的远房表哥，虽是一表三千里，找到糖衣后却对糖衣也很不错，逢年过节时都会想法子托人偷偷给糖衣带东西，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但都很合糖衣的心意，看得出来是花了一番心思的。这么一来二去，他们以为瞒得住我？糖衣这呆呆傻傻的性子，将她交给别人我实在是不放心，因而有意将她托付给连哥。待我再观察一段时日，便打算将这个决定向糖衣和连哥挑明了。二来，我有另一个私心，鹤仙楼的契丹菜尤其别致美味，汴梁只此一家，从那日燕隐的衣着穿戴来看，也是个富贵人，既然他是个契丹人，鹤仙楼如此有名，应当会来的……罢？
有些悲哀，我竟然……竟然千方百计地还想再见他一面。他的那张脸，哪怕只有冰冷如雪的热度，也是那么的，那么的让我流连。
这些年来大宋契丹之间摩擦不断，小争大战从未断过，特别是边境处兵戈不歇，百姓们流离失所，却不知何时等得到海清河宴，天下清明。契丹国源远流长，然而唐朝之前却一直未成气候，不知何时起，它逐渐壮大起来，从弱小落后的部族转变为日渐强盛的铁骑王国，盘踞于北方，虎视眈眈地盯着长城以南这块令人垂涎无比的肥肉。辽景宗围猎途中因病驾崩已有八年，这八年来，箫绰苦心经营，无所不用其极，国政终于被她这后宫女子牢牢掌握在手中，并且赢得了一众心腹大臣的忠心，其中韩德让、耶律休哥等人便是其中的翘首。说到韩德让，真是令中原子民耻笑不已。太后箫绰与他本有姻亲，却因父亲萧思温的野心而嫁给了新帝成了帝王之妃，辽景宗死后，箫绰冒天下之大不韪，明目张胆地给他加官进爵，任命他为禁军统领，允许他出入宫廷，好方便他二人来往。人前她也敢面不改色地与韩德让同进同出，可实在是令人佩服！不知躺在地下的景宗知道他一生钟爱，甚至连权力都交付的这位女子如此背叛他，会作何感想？幸好他已死了，也只有他死了，箫绰才敢肆无忌惮。与景宗的鹣鲽情深都是怎样的笑话！不论她对韩德让是利用还是真心，我杨桓令都看不起她。
对契丹国，对契丹人，我说不清是漠然多些还是恨意多些，两国交战，纵使无辜，也注定了立场分明。
只是燕隐……他注定要将我的心绪缠成一团乱麻，连我自己都无法可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