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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乾坤不负一朝去,云烟忘却几回生

赵妙渠再度温柔浅笑:“难道你不曾怀疑过她吗?杨桓令,我提醒你一句,如今的刘氏,早已不是当日你认识的那人了。不会叫的狗,你不会知道它亲近你的时候会不会咬你一口。”

我站起来,俯身看着赵妙渠,笑得深不见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她一巴掌。

“你没资格奚落她,即便你是皇女,我也照打不误。”

赵妙渠一时有些难以反应,怔愣地触摸被我打偏的右脸,半晌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过一瞬之间,她笑脸骤失,含怒带怨,几乎可算是恶毒地看着我。

“小小一个县主,也敢如此嚣张?你可知得罪我的下场?”

我一笑而过:“一无所惧。”

我的反击似乎令她很满意,她整理被我打偏的发髻,仪态万千地站起身,如我方才一般俯身笑进我的眼中:“很好。四年了,你的疯病好了吗?”

我搁在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心中一往直前的底气顷刻间消失殆尽:“你怎么……会知道?”

我的病,瞒得是如此天衣无缝,小心翼翼,连阿颜也一无所知,为何她会知道?

赵妙渠很讽刺地望着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发生过的事,无论如何掩藏,终究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我已成了前车之鉴,不是吗?杨桓令,虽然你看起来是如此威风八面,可是怎么办呢,我却一点也不怕你。我清楚得很,你的心究竟有多脆弱娇嫩、不堪一击!”

我们互相对视,目光中都带着狠厉和冰冷,还有一丝不为人知的怯弱,然而,无人肯移开视线。

那些日子的记忆很模糊,我已经不记得了,可是大病初愈,所有人也只剩下喜悦。

只记得娘最后被我逼到走投无路了,只得亲自把我绑起来,锁在空荡荡的屋中,从白日到黑夜,那段日子,我从不能出去,也不曾出去过。等娘确认我已病愈,将我放出来时,我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暗无天日的光影浮动中,留给我的只剩下一手出神入化的赌术。

“杨府中是不是有你的人?”丢开纷杂的思绪,我起身与她拉开距离开口提问,却早已在心中肯定了这个答案,若说还有可能泄露这个秘密,只有杨府的人才能办到。

赵妙渠大方承认:“没错,不过你大可以在心里盘算一下出卖你的人是谁。杨府看似弹丸之地,杂七杂八的人可是有不少呢。“她笑得天真而灿烂:“杨桓令,睁大眼睛看看,你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嗤笑一声:“除了大皇女,原来还有别人?都有谁啊?”

“我若说是刘氏,你信吗?”

我冷冷看她:“一而再再而三,大皇女,很有意思吗?”

赵妙渠边笑边摇头,缓步离开,跨出门槛时,她回眸一笑:“杨桓令,你还真是可悲。”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上,若有若无的香气还缭绕不散。

“对了,楼下的王道玉,是我送你和刘氏的见面礼,但愿你们喜欢。”

她的声音缥缈不清,似乎带着逗弄的笑意,实在是一种令人厌恶的感觉。

走到楼下,一眼便看见带着帷帽的满月坐在堂下,高台之上琴瑟并奏、萧笛和鸣,风姿绝然的王道玉正在唱曲。

“香灭帘垂春漏永,整鸳衾。罗带重,双凤,缕黄金。窗外月光临,沉沉。断肠无处寻,负春心。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是顾夐的《诉衷情》,他的词句,我倒也熟得很。这首艳词含蓄内敛,情意皆佳,最为有名。

我坐到满月身边,专注听曲。

不愧是第一名妓,王道玉歌喉清丽,恰到好处地唱出了这首诉衷情的凄婉和缠绵,台下喝彩不断。

我看不清满月的神色,但是她的姿态分明有些僵硬。

曾经,她也立在这台上,接受万千喝彩与掌声。

“大夫,她怎么样了?”

“这……刘娘子的嗓音已经损坏,恐怕日后是不能唱曲了。”

我一时怔愣,死死抓住大夫的手不肯放。大夫有些惊恐地挣脱了我的手,背起药箱消失得无影无踪。

“满月。”我轻轻换了一声,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

刘娥漫不经心地偏头,见到是我,微一点头,嘴角微扬,似乎并无不妥,拉着我去了鹤仙楼后院。

身后的王道玉,风华绝代,音律飞扬,渐渐被遗落在一边。

刘娥摘下帷帽,靠在亭边栏杆上,与我侧身相对。

是我们初次扺掌而谈之地。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人眼中皆是温和的笑意。

满月打量起我,笑道:“大皇女和你说了些什么?”

我不自然地移开目光:“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

心中一动,忽然反问她:“满月,你是不是早与她认识?”

满月笑了一声:“这一定不会是赵小猫对你说的。没错,我们早已认识,这也不难猜,毕竟我是殿下的人,而她却一直在许王和襄王之间周旋,打交道是在所难免的。只不过我们都是上不得台面之人,私下里见过几面。我们立场不同,虽然明面上彼此笑脸相迎,其实她应该恨不得立即除去我。”

当初找满月说明情形时,她不曾提过她早已与赵妙渠相识,如今我问了她才说,不知怎么,总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得抒发。

“你问我赵妙渠和我说了什么,她只是在极力挑拨你我的关系,似乎十分恨你。”我虎视眈眈地盯着满月:“只是因为立场不同吗?”

不管这句话掺杂多少怀疑和试探,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对赵妙渠的话毫不在意,大抵人都是这般,即使再相信一个人,经过一番挑唆,心中总会埋下怀疑的种子。我不想这颗种子长成蓬勃大树,只能将它扼杀在尘泥之下。只问这一次,不管满月说什么,我都信。

“眉雪,不管赵妙渠和你说了什么,不要相信她的话。”满月笑叹了一口气:“你中了她的声东击西之策。其实她最恨的人应是你。”

“她……她最恨我?怎么可能?”我只觉得好笑,我今日可是第一次见到她。

满月无奈道:“这件事本来不打算对你说的,是她逼我的。赵妙渠一直深藏不露,心思诡谲,曾经我试过拉拢她,最终……她却对我不屑一顾。我在她身上无从下手,只能打她身边人的主意。想必你也看到了,她身边有一个身手非凡的宫女叫阿轩,原为罪臣之女,府第被抄过被贬为宫奴,后来被收入琳琅阁,是她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人,几乎没有缺憾之处。幸好我打听到阿轩还有一个叫阿亭的妹妹也在琳琅阁领着一份闲职混日。赵妙渠便是通过她来挟制阿轩,使她不敢生出异心。我派人接近阿亭,从阿亭口中,竟然套出了一件令我始料未及的事。你道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又在故弄玄虚。摇头。

满月笑得狡黠,我急道:“说呀。”

“她竟然已有心上人。而她的心上人,心上人却是你。”

三个心上人绕得我头晕眼花,好似完全不能理解,疏通了半晌才知道满月的意思。赵妙渠有心上人?她喜欢的是谁?她喜欢的人喜欢我?谁喜欢我?

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是潘熠!

当年我与阿颜设计令赵妙云误会潘熠喜欢我,今日从赵妙渠口中得知她早已知道了此事,并且她说因为这件事才会对我好奇,原来竟是这样?赵妙渠一直喜欢潘熠?

“潘熠?”我自言自语,越想越觉得果然如此。潘熠担着“汴梁第一美男”的声名,那副皮相自然是无可挑剔;生于开国元勋之家,身份也足够匹配;潘熠二十二,赵妙渠二十三,年纪也相当;当年赵妙云与潘熠的婚事不了了之,弄不好其中出了大力气的不是我和阿颜,而是她!

我竟然在如此久之前,便已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满月笑而不语。

这个事实不仅令满月震惊,连我也不得不诧异。赵妙渠看上了潘熠?

“不可能!她不是打定主意要和亲契丹吗?”

满月叹气:“不过妾有情郎无意罢了,大皇女苦候潘熠多年无果,早已灰了心,所以才生了和亲的念头,只是旧爱难忘,更何况她执着多年,求而不得,心里对你自然是憎恨不已。所以,你以后离大皇女远一点,她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我忍不住笑道:“我冤死了。她也不想一想,我怎么可能喜欢潘熠?”早知如此,当初我何必多此一举呢,真是白白担了她的怨恨,我若对她说出实情,她会不会信呢?想起她话中透露的玄机,我叮嘱道:“你在宫中安插人手也不是不可,只是一定要万分小心,皇后和妃子皇女都不是好糊弄的人,当然阿颜和赵妙书是笨了点。可是一旦露了痕迹,便是万劫不复。尤其是皇后宫中,若是安排了人,赶紧撤了,没有用,你若实在有想打探的,我身份较为便利,可以帮你。还有,你也只是个小女子,不要筹谋太多,智高寿浅,思虑太多对身体不好,哪个王爷手下没有一帮子幕僚谋士?那些危险的事,能不要插手,便不要插手了。”

满月轻轻“嗯”了一声,显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只是诧异地问我:“皇后那里为何不能安插人手?”

“这个嘛……”我自嘲一笑:“皇后对我过分优待,我不知缘由,心生不安,自然想弄清楚。很久之前我尝试买通了一个宫女去打探,可不出三日,那宫女便因为犯错被逐出了宫门。我不服气,试着亲近皇后身边伺候的人,企图从他们嘴里套出什么,好不容易有一个宦者有了松口的迹象,结果还是不出三日,这宦者便被皇后重责三十大板一命呜呼了。自此之后,我便歇了心思。若你的人能在皇后宫中站稳脚跟,那一定不是你的人掩藏得好,而是皇后有意为之。她虽待我不薄,我却实不敢相信她,能做到皇后,除了沾了她父亲李处耘的功劳,没点心机手段也是不可能的。别的你不放在心上也罢,这件事你一定要仔细掂量。”

满月沉吟良久,点头应道:“知道了,你提醒得对。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我心绪不怎么美妙,满月恐怕也是如此,两人站在亭中,静默无言。

“女郎!”糖衣委屈地嘟着嘴朝我跑来,那个硕大的零食布袋子对着她的蹦跳一起一落的,分外逗趣,看得我和满月都忍俊不禁。

“蝶衣姐姐又打我!”糖衣忙不迭地抓住我的衣袖向我告状,极力表现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还不准我吃东西,捏碎了我好几盘糕点!”

蝶衣果然黑着脸慢慢走来,大概是猜到糖衣在告状,不屑地哼了声。

我推开糖衣的手,装作不耐烦道:“一边玩去,爷没空听你唠叨,没看到我在陪美人吗?”

糖衣看到一边的满月,呆呆地一直盯着她:“美……娘子好美啊!”

满月笑出了声:“这又是你的婢女?怎么你的婢女一个两个都是如此的……跳脱不凡?”

糖衣一个没防备,被放轻脚步的蝶衣从背后揪住耳朵。

“疼疼疼……”糖衣泪花朵朵,连连告饶:“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不要揪我的耳朵可好?”

“不好!”蝶衣又毫不留情地拍了她的额角一下,眼角扫向我和满月,看到满月时也呆了一瞬,不过很快恢复了趾高气昂,对我说:“真不知鹤仙楼是怎么算账的,竟雇了她这样偷吃偷喝的丫头,杨府的脸面都被她丢光了,还好意思告我的状!我要把她拎回去了!”

差不多是时候了,糖衣……也是时候该找个好归宿。

我笑:“总得和管事的说一声。下手有分寸一点,她本来不聪明,越打越笨就不好了。”

糖衣幽怨地看着我,很快被气势高昂的蝶衣拖走了。

满月笑道:“这婢女倒是泼辣,一定是跟你跟得久了。”

“她叫蝶衣,我的确喜欢带着她。怎么样,很有将门风范罢?”

满月微笑着点头,看了一眼亭角摆放的烛台:“时辰不早,我得走了。”

“是得走了,你先去罢。”我看着前方的路:“前路迷蒙,你要小心,切勿失途。”

满月回身一笑,款步远去。

看到满月远走的背影,和着沉沉暗夜,硬生生散出几分萧索和强势,我叹气,但愿这条路,走完后,你不会后悔。但凡力所能及,我定会鼎力相助,这个诺言,我早已许下,至死不改。

人全都散去,独自走在归家路上,纳闷地想,果然是大惊小怪了,他根本不在那里,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正在暗中气闷,前方突然骚动起来,欢声笑语一下子被冲散了,人们恐慌地四散逃逸,一群兵士气势汹汹地推开碍事的人,仔细地搜查起来。

“都给我听好了,许王府正在捉拿胆敢偷盗御赐宝物的窃贼,此贼子逃匿至此不见踪迹,若有人见到可疑之人不得隐瞒藏匿,否则按罪论处!”领头的官兵声音洪亮,眼神摄人,不急不缓地威慑众人,随即兵分几路,大有逐巷逐家细搜之意。

我让到一边,却有些疑惑。许王丢了什么宝贝要如此大张声势?随即猛然明白,这要捉的哪是窃贼,分明是一直在排查刺客!官家压下了这桩事,寻常百姓哪里知道许王被刺,想捉拿刺客,只好换一个罪名了。

私下揣测时,背在身后的手却忽然被人一把握住,一个人的身体靠过来,大半的身体靠过来,气息深沉:“救我!”

我心内巨震,他握住我的手还在流血,只是在夜色和衣物的掩饰下巧妙地被遮掩住了而已,偏头打量他一眼,我愣住了。那个应该千刀万剐的刺客,竟然是此人!

想甩开他的手,没想到他伤得不轻却还有蛮力,竟然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我愣是没能甩掉。

“我不认识你,别害我,王八蛋!”害怕被人察觉,我只得压低声音,还得假装成一副和他很熟的模样,身体下意识挡住了那些官兵。

大概没想到刺客竟敢当街出现,留下的官兵们目光逡巡草草扫了几眼便离去了。

男子佝偻身体,小心翼翼地靠在我身上,呼吸紊乱:“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救我这一次!”

他凭什么认为我会看在燕隐的面子上救他?真是好笑,阿颜会受罚,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气笑了:“看在他的面子上?就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才不想理你,滚开!”本想重重照着他的心窝子给他一拳,拳头出到一半,又下不了手,只轻轻地拍了他一下:“真是倒霉,要把你打死了,我岂不是更加麻烦!这大街上人来人往,你怎么偏偏只看到我!”瞪着他,我撑起他的身体,假装和他有说有笑地一步步朝前挪,走动间他的血流得更多,我谈笑风生地用衣袖偷偷按住他的伤口,走得更快。

带着一个伤患,我也无法雇马车,杨府离得又远,怕他撑不住,只能去高府了。

走了大半的路,巷口转角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喜上心头,扬声大喊:“蝶衣!”

蝶衣见是我,还来不及笑,看到了伏在我肩头的男子,顿时皱眉:“看来蝶衣还是应该牢牢地跟住女郎才对!他是谁?”

我等不及感动,赶紧把奄奄一息的男人推给她:“接着!小心点,把他扶到高家去,千万不要声张!”

蝶衣手忙脚乱地接过男子,看到男子半张半阖的眼时,顿时怒气勃发:“他是契丹人?”

“是,英俊否?”我还能笑得出来。

“女郎!”蝶衣气得脸颊通红,可是我无动于衷,她只得强忍着眼泪服从我的命令,一声不吭地搀着男子走向高府。

“他是不是和那个燕隐有关?”看到高府大门,蝶衣暂时停下,静静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蝶衣更加怒不可遏:“他们都是契丹人!女郎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我应该一脚踹开他的!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为何没有把他交出去,反而冒着危险保护他。只要一想到燕隐我就下不了手!我恨这样的自己,可是连我自己也无能为力。

我怔怔地高府大门:“不要问我……”

蝶衣恼怒地看着我,终究心软了下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扣响高府门扣,等了一会儿,大傻打着呵欠开了半扇门,单衣外简单地披着一件袍子,半个身子伸出门外:“我都要睡了,你们怎么这么迟才来?”

我用拳头抵着大傻的额头将他推到一边,蝶衣默默地扶着男子走进高府。

念及烟烟的身孕,我也不敢太过肆无忌惮,便带蝶衣去我在高家歇脚的屋子,将男子安置在榻上。蝶衣自始至终地皱着眉,看到男子一副要死不活地模样,叹了口气,一脸冰冷地给男子简单止了血,对我说:“我医术只跟着金大夫学了个皮毛,他伤得很重,要去外面请个大夫。”

我连忙制止蝶衣:“不行!”

我哪里敢明目张胆地请大夫,此刻恐怕各大医馆都已被严防死守起来,去外面请大夫和自投罗网有何差别?只得看着蝶衣,恳求道:“去福来运转找老张,他虽是个看柜坊的,医术也还可以,要速去速回。”

蝶衣怒气冲冲地看着我,眼神凌厉,似乎在质问我为何要揽这个麻烦。

我苦笑道:“算我欠你的,帮我这一次罢。”

“好,谁让你是女郎,我只是个婢女!”蝶衣咬牙切齿,恨恨道,转身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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