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将僵持在第一重院落中的三个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白袍飘飘，个子中等，身形消瘦，面容清癯，老而不衰，须发皆是乌黑，眼前的这个男子像是世外高人，一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五谷的样子。
“莫先生，你怎么出来了！”
小泽一郎一改冷酷模样，又变得情感丰富起来。这一句问候，他脸上的关切、惊讶、真诚见了真叫人感动。
松原岩井不识得这老者，冷哼一声，一只手仍牢牢攥住吴非的衣衫不放。
“怎么出来这么久还不进去？我还以为那位小友到了呢，没想到你站在院中发呆！”
被称作莫先生的这个老者说起话来如春风拂面，让人听了万分舒服，提不起一丝不满。
“这不……”
“莫先生！这事何劳你亲自过问，身体要紧啊！”
小泽一郎刚开口，话就被打断了。院中又走入一个身材魁伟无比的矮壮男子，衣着华贵，年纪约在五十上下，脸上不怒自威，好像生来就是掌权的人。在他身后跟着四名武士，气势沉稳，都是高手。
“有劳大名操心了。老夫年岁虽高，身子骨还算硬朗，还能活上几年！”
莫先生微微一笑，更是不胜风采。
吴非定睛细看，原来这华服男子就是江户城大名——德庄家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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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郎，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可不像以往的你啊，连个人都找不到？”
德庄家冈虽只淡淡道来，却有着无形的威压散发。
“主公，人我已经寻到，只是被一人扣住不放。此人声称要到大名面前讨个公道。一郎位卑言轻，他并不买我的帐。实在是下属无能，愿领受责罚！”
“嗯？”
德庄家冈从鼻子里哼出的这一声，与莫先生大为不同，没有丝毫疑问的意思，让了听了只觉得受到了严厉的威胁拷问。
松原岩井两股战战，德庄大名的目光已经扫到了这里，两个行为怪异的陌生人太过惹眼了，他不自禁地放开了抓在吴非衣服上的手。
在日本大地上逐鹿数十年，坐上如今的位置，德庄家冈靠的可不是运气。小泽一郎意有所指的话，这两个陌生年轻人的微妙关系，他多少了解了事情大概。那个抓人的年轻人可能有些来头，但在日本，还没有他德庄家冈害怕的人。
“吴非，你过来。”
说完这话，他一使眼色，身后两个武士上前将松原岩井双手反剪，押了下去。松原岩井心中害怕，都饶命的话都说不出来。
人已找到，德庄家冈就要回到内堂谈论正事，耳旁却传来呼喊声。
“大名恕罪，手下留情！”
吴非一看，是一个披甲的武士飞奔过来，口中疾声高呼。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包括押走松原岩井的两名武士。
“水谷，你有什么事？”
“大名，我听闻犬子不懂规矩，在大名府上举止无礼，正要过来训斥，却不知他为何被抓了起来？”
德庄家冈正要说话，松原岩井见到父亲来了，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喊道：“父亲，我是冤枉的，你要替我主持公道啊！那个姓吴的欺人太甚！”
松原水谷脸色大变，不敢去看德庄家冈，低头不语。
“好啊！既然松原大将来了，把他儿子放开，我倒要听听他有什么公道要人主持！”
德庄家冈笑了起来，很难猜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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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原岩井把他所谓的事实讲了一遍，德庄家冈不置可否。
“吴非，他讲的事实，你可有补充或纠正的？”
吴非一言不发，摇了摇头。
“这么说来，他所言属实，你确实欺侮了他？我德庄家冈生平最看重的是一个‘信’字。虽有小泽一郎和莫先生向我引荐你，但身有污点的人，我不敢用。”
吴非又摇了摇头。
“我是说，他讲的全是一派胡言，逻辑上漏洞百出，明眼人都能看出，我不屑争辩。”
德庄家冈竖起一双丹凤眼，仿佛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水谷，你先把你儿子带回去，不过是个小小冲突，年轻人血气方刚，没必要闹得太大。改天有时间了，我会教教你怎么教育孩子的。”
德庄家冈这话一出，把过错归给了松原岩井。松原水谷恨铁不成钢，诚惶诚恐中深深鞠了一躬，拉着儿子退出了府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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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我是怎么样的人？”
德庄家冈坐在他的宝座上，一改刚才的威严霸气，脸上浮现出和蔼的神色，笑看着吴非道。
吴非坐在小泽一郎的下首，案几上的茶碗是刚端上来的，一缕缕白色的蒸汽盘旋而上，化为一片水雾。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一个讲道理的人。”
“好！”
德庄家冈抚掌大笑，吴非这话平淡而且简单，却说到了他心里去。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谈正事了。”
吴非看看小泽一郎，想看出点端倪来，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一脸神秘的微笑。小泽一郎推荐自己，难道是因为自己杀的倭寇太多，而德庄家冈不喜倭寇作为，要让自己效力江户城大名麾下？
“吴非，你知道自己在日本国内有很有名吗？”不待吴非回答，德庄家冈自顾着说了下去，“前往中土捣乱的浪人近日已全数回国，他们口中传诵的知名度最高的便是一个大明低级军官，以设计阴、出手快、下手狠出名。令他们庆幸的是，那人已经被浪人杀手之王给击毙在海中了。”
“可惜，这个人非但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
吴非一瞬不瞬地看着德庄家冈，等着他说下去。
“你很聪明，也很有潜力。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不要你投入我麾下，只想与你精诚合作。日本国内有一股黑暗的力量，想要搅起天地dong乱，为祸日本国的同时，也不利于你们中国。浪人侵犯沿海就是一个最好的明证。我过几日要去往京都，你可随我同行，到了那里，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是真是假。”
“可我不过是个地位不高、武功不强的普通人，又怎么能左右到两个国家的命运呢？”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国家，是一国百姓的国家。决定国家和天下命运的，并非只有那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每一个人，都有着他的那一份力量。这份力量，有大有小，都会对历史的进程产生影响。高位者的力量大，影响也大；普通人的力量小，影响也小。但当无数普通人的信念聚合在一起，力量大了，影响也大了。你们中国现在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原来的出身可是差得紧啊！”
见吴非低头沉思，德庄家冈继续说了下去：“还有的普通人，他有关键的使命，处于关键的位置上，他做出的每一个判断和决定都会使命运的车轮发生转向。他所具有的影响，并不逊色于王公大臣、一国之君。”
吴非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是极品的明前龙井，他在浙江总兵府曾有幸尝过一次，滋味再难忘怀。茶水入肚，脑子清醒了许多，先有一真和尚说自己是鉴真大师预言的救世者，现在德庄家冈又把自己视作能够撬动历史车轮的人。吴非脸上露出苦笑，多希望他们说的是真的啊！
“承蒙大名厚爱，若我真能为两国人民做出些微薄的贡献，吴非自是当仁不让、义不容辞！”
“有你这句话，德庄家冈就放心了！我说过，我最看重的是‘信’，也心怀造福日本人民的大志愿。我们坦诚相待、真诚合作，我绝不会亏待了你。小泽一郎你已熟得很，到时候他会长期留在中国，你们可多加交流，避免一场大祸的发生。”
吴非点头称是，就要告辞，德庄家冈却开口道：“吴非，你先别急着走，莫先生有话要跟你说。他可是你的前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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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非多次听到“莫先生”这个称呼，无论是小泽一郎还是德庄家冈都对此人客气无比，想来他这个军师定是给德庄家冈出了许多绝妙的主意。
莫先生的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张圆桌、一排书架、一个小小的衣柜，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看到他睡的也是床，不是榻榻米，又是姓莫，这老神仙一般的人物肯定也是中土人士了，怪不得德庄家冈说他是自己的前辈。可是，这莫先生好像没有一点修为，不是武者也不是修炼者。
莫先生邀请吴非在圆桌旁坐下，泡了两杯茶。吴非尝了尝，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很苦。
“这是苦丁茶，我托小泽一郎从中土带回来的。离开故土二十多年了，还是忘不了那里的味道。”
“莫先生，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吴非越想越奇怪，一真和尚、德庄家冈、莫先生都有事情要跟自己讲，却总是先讲些莫名其妙、与主题无关的东西，这就是日本人谈话的风格吗？
“小友不要着急，我只有一件小事要托付你去办。在此之前，还是请听老头子啰嗦几句。”
莫先生喝了一口苦丁茶，眉头一皱，旋即又舒展开来。
“我本名叫做莫一是，几十年前在中土武林还算有点名气，如今恐怕已经鲜有人知了。”
吴非全身剧震。与付氏师徒同行时，付东流讲起江湖往事，莫一是这个名字时常被提到。消失了二十几年的火教护教右使居然身在日本！
“二十几年前，火教因为一桩变故，分崩离析。教主不再问教中事，神龙见首不见尾；底下的各个堂主、舵主、教众各怀心思，不再信奉火教最初的教义。左使付东流心胸开阔，怀有抱负，不辞辛劳，苦苦支撑，最终也没有抵住大势，火教就此在江湖中消亡。老夫自视清高，看不过一派乌合之众，早早就离教出走，几番辗转来到了日本。”
“我将栖身之所选在日本并非偶然。早在二十几年前，我就已经看出了一角祸乱的端倪，只是说与付东流听时，他不当回事，终于在二十年后吃了大亏，不知是否还活在人间！”
“啊！你知道付前辈的情况？”
莫一是抚须微笑道：“不止是他，你和付青的情况我都知道得很清楚。我人虽离开了中土，但走之前在那里作了一番布置，中土的情况通过特殊的信鸟穿越海峡传递消息，至多晚上半月一月，消息绝不会有误。”
“德庄家冈不知道你的独特之处，只是听了我的建议，才打算让你在他的大业中发挥些作用。他需要的人很简单，坚毅即可，连聪明都是次要的。但我找你来，是因为你身上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先天异于常人的体质气运，让你在无意中卷入了一个惊天大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