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榭亭台阁楼宫阙,梁朝的皇宫极尽世间奢华,却又与那些达官贵人的豪宅大院没有半分相同,不入一点俗套。
整个皇城长宽十里,红色的高墙环绕四周,放眼望去,不见尽头,其间雕栏玉砌不可计数,银砖金瓦亦难估量。
沿着中轴线,入了乾清门,便是条青砖铺成的大道,顺着大道向前走,只觉地势渐高,扶摇直上,宛若登天。道路两旁,随处可见的,是汉白玉雕的华表,大理石刻的石柱,以及那些隐没在红色围墙后的琉璃瓦。
承武殿是上朝的地方,处在皇城中央,地势极高,即便是那年轻些的新吏,从乾清门走到这儿,往往也要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反倒是那些老臣,由于每日都要走个来回,多年下来也就习惯了。
皇城的正北部是皇帝的寝宫,西面住着一帮大小嫔妃,因为人数不多占地亦是极小,至于东面,由于当今圣上膝下无子,亦没有立皇后,所以这东面的几个寝宫便给了一干公主住,其中最为重要也是最豪华的蓬莱宫便是那皇上最为宠爱的太平公主的住处。
虽说承武殿极高,但在这皇城中却不是最高,皇城中最高的地方是云阁,立在蓬莱宫的一角,高耸入云,却不是很宽,有些清秀,像个异常高大的瘦子,与那些威武庄严的大殿摆在一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能进这云阁的人很少,除了那个负责打扫的又聋又哑的老仆以外,便只有皇帝本人以及那位爱穿红衣服的小公主常来这里。
是日,下了朝,大梁皇帝武治便进了这云阁,独自凭栏,扬起的下巴和高抬的颌骨显示着他此时正壮志满怀,嘴唇微瘪在略显清淡的阳光下棱角分明,一双横眉冷对,俯瞰着眼前这片属于自己的江山,身后是半开着的阁门。
虽说是白日,但这阁内却仍有些昏暗,放着熏香的木案上摆了副新作,墨迹未干,印的是皇帝的私印,落的是武治的题词,画的是皇城王都以及远山。
构图由远及近,画意却是由近及远,皇城王都内的各色建筑在图面上延伸,墨色渐淡,直至极遥远处的那一抹天青。
“哒哒哒”木屐踩在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不用猜便知道来人是谁,待那声音走近了些,便放慢了脚步,在楼梯口停了下来,“噗噗”几声是手掌拍打袍袖的声音,可见那人还特意整理了衣衫,然后她便打开了门,拖了木屐,走了进来。
太平公主不太平,十五六岁的她长了张十一二岁的脸,却有着十七八岁的身材,一身红衣,红裙直到脚踝,水灵灵的大眼睛纯粹而明亮,黑色的眸子中透着几分媚意,而从那轻柔的丝绸面料下露着的一双小脚丫,则将这媚意提升到了极致,是倾国倾城亦或是祸国殃民。
大概天底下每一位父亲都会在心中划出一块最为纯洁的地方留给自己的女儿,武治也是如此,装过身,脸上早已没了先前那般帝王气度,只剩下属于一个父亲的慈爱。
“父皇大人今天怎么有兴致来云阁?”太平公主嘟起了小嘴,两腮微微鼓起,似乎对这些日子自己父亲没有常来而有些恼意。
武治没有回答,笑着上前,伸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忽然发现这小丫头的身高不知不觉已到了自己的胸口,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
“哎呀,你都把人家的头发弄乱了。”见自己那原本打扮精致的发髻被武治揉乱,太平公主更是气恼,但见父皇脸上那一脸慈笑,便知道自己这生气的样子在他眼里恐怕又成了撒娇,只得退后几步避过那手掌,一转身就看见了那副在摆在香案上的画。
“父皇,这是你画的么?”自小长在宫中,见识过的天下名家画作也已不少,太平公主的眼界自然不低,一眼便看出这画中的气势磅礴,有些惊奇亦有些诧异,自己那显山不露水平日里只作谦谦君子像的父皇竟是为了何事坦露此等胸怀,不由得接着问道:“是不是小叔那里打赢了?”
“不错,今日传来的捷报,玉门关下折戟十万,别云峰前亦是死了十万,来犯的突厥人已全军覆没,而且西北打赢了,你那小叔也该回来了。”武治轻轻捏了捏自己的短须,想起朝中老臣间兴起的短须风尚正是因这丫头而起,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骄傲,又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听说小叔要回来,太平公主的眼睛里便开始泛起精光,也不再在意父皇弄乱自己的头发,任由他的手掌在自己头上蹂躏,仰起头,青丝飞舞,小嘴微收,甜甜地笑,两个酒窝如花儿般开在雪白的脸上。
“你这丫头,真是个皮猴,前些日子,是不是又拿你小叔的名头去吓唬骆准那帮老臣啦,你看看自己,都是多大的人了,再过些日子便到你的命名日了,若是还如这般孩子性,到时候该如何给你找驸马。”看到这丫头的笑脸,武治便知她又起了些坏心思,收敛起来的本性又露了出来,语气略有责备,脸上的笑意却仍然遮掩不住。
“人家还小,才不要嫁人呢。”太平公主摇着脑袋,把那原本就被揉乱的头发舞得更乱,小脸微红,心跳也加快了几分,心思却如那些平常公主般飞到了自己未来夫婿的模样上。
武治看到她这般模样,便猜到了这丫头的想法,笑着说道:“嘴上说着不要,心里恐怕已经在想自己的心上人该是番什么摸样了吧,来与父皇说说看,你想嫁给怎样的人物啊。”
小丫头的脸更红了,头却扬的更高,眉宇间几分豪情显露,开口说道:“我要嫁的男人,必须是天下一等一的奇男子,战功赫赫,英雄盖世,顶天立地,胸中更要有韬略无数,激扬文字,指点江山,最重要的是,要够帅。”
“哈哈,如此男子,千百年来恐怕都无一个,难不成若是没有你就不嫁了?”
“那我就在宫中等着,终有一日,他会驾着七彩的祥云来娶我。”一边说着,太平公主的眼睛却已变成了两颗星星,自是犯了花痴,仰着小脸,傻傻地笑着。
“你这丫头,整天看那些志怪小说,这情景又是在那看到的?”
发觉武治面有愠色,太平公主吐了吐舌头,急忙转移话题:“父皇今年上元,便是我的命明日了,您可想好给我赐何字了么。”
这话题转的生硬,武治听得更是一愣,想到自已的确是没曾准备,便打算当即说一个,看着眼前这古灵精怪中透着千万风情的小丫头,却发现一时间竟找不到半个字能与之相配,不由得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发觉父皇没了词,小丫头便占了上风,撒起了娇,准备扩大战果,不曾想脸上还未露出半分不满的情绪,便被武治拉起了手带到了那张文案前。
“该赐你何字,为父还没有想好,不过我到可以提前送你件礼物,你看这副画如何?”
“画的虽是眼前之景,却又别有一片江山,近处楼阁甚是辉煌,远处青山则尽显雄奇,二者结合,相得益彰,给人无尽的壮阔之感”太平公主早已关注这画许久,此时点评几句自然不在话下,借着有些黯淡的日光,把那幅画仔细打量了一番,她接着说道:“不过我认为这画最妙之处是那抹画在群山尽头的天青。”
“哦,此处何解?”
“一抹天青,将画纸无法涉及的一切都包揽其中,看似隐尽天地万物,实则是父皇的胸怀宽广无比,岂是那些凡夫俗子的目力所能及。”
“不错,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见识,眼光着实不错”武治点头称赞道:“不过你可知,这画为父最为看好的是那一处么?”
再次打量了一番画卷,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太平公主只好答道:“孩儿不知。”
“为父最为看好的是那处留白。”说着,武治将手指向了画面上方的那块空白,微微用水润过的画纸上透着丝清淡以及永恒:“一抹天青指的是天地万物,无论如何宽广,不过当世之物,而朕所求的是我大梁的万世基业。”
这是武治对话时第一次用“朕”自称,语调沉稳有力,语气则是满满的壮志与豪情,收了笑容,微微抬着头,背着手,一代帝王像。
大概是被父亲的雄心所激励,太平公主亦挺直了身板,眼中泛出几番别样的光彩,说道:“孩儿量浅,不知父皇竟有如此雄心,胡乱点评实在是见笑大方。”
“你不是量浅,只是由于位置和经历的原因没有看到这点罢了。”武治离开了文案,走出了内阁,望着云阁外的天空,说道:“‘为天地立命,为百姓立心,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话常人看来不过是儒家的疯言疯语,但听在帝王耳中却是何等得充满魔力,吾心虽宁,却难免入此道,那朕便要看看这天地间又有什么能够阻止朕以及朕的大梁。”
说这话时,武治望着北方,深邃的眼神似要把那天穹刺破,去看那金戈铁马大漠黄沙。
太平公主跟着武治走上了悬廊问道:“父皇,我看这副画中刻字和题词都有了,是不是该给它起个名字啊?”
“哦,你既然这般问了,一定已经有了些想法,你说说看,该如何命名?”
“我夸天青,父皇赞留白,归根结底都是一片江山,天地宽广一张画纸不能尽现,我看就叫它一点江山如何?”
武治皱眉,细细品味一番,只觉得这丫头的话中另有一番深意,眼中神采奕奕,赞许得点了点头,说道:“一点江山入画,这名字起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