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夏天踏回了山谷的地面上。此时的夏天，已经不再是夏了。
悬崖被森冷的月光照着，错落着狰狞的阴影。树林已经是一片的漆黑了，除了有虫子在嗤嗤作响，夏天再感觉不到什么大的动静。夏天捡起了自己放在悬崖底下的弓箭，意外地很认真将它们在自己的身上绑好，搓了搓被藤条勒得发烫的手掌，然后便飞快地小时在树林的黑暗中。隐匿在另一个角落的一双透着绿光的眼睛黯然地失去了目标。
夏天在树林里奔跑得飞快，他熟悉这里每棵树的结构，总能适时地俯下腰，跳跃，或者借一根树枝荡的老远。夏天甩下了一路窣窣悉悉的风声，鸟儿却还都很安静地睡着。他的耳边还有着女孩细弱游丝的声音，俏皮而又戏谑的语调：“你好傻呢！”于是他又带着笑在奔跑，带着笑完美地完成着每一个起跳和落地。夏天想起他没有和冰淇淋认真地说一声再见呢，因为他才刚刚记起‘再见’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在他们还聊着很开心的时候，夏天看天开始要变颜色了，就顺着他的藤条往下滑了，毅然决然地回归那片连绵的墨绿，女孩那个时候继续坐在悬崖边上摇曳着她的脚丫，大声喊：“记得来带我出去玩哦！”
夏天于是悄悄学会了笑，用嘴角学着冰淇淋嘴角扬起的弧度。他要去完成最后一件事。
夏天现在在跑回去，准备杀了老人。
他看见了熟悉的篝火，在树林里很惹眼的火光，突然迸出了一声树枝烧裂的颤音。火光后是一片厚重的黑，那是夏天一直和老人住着的洞穴。夏天知道老人现在肯定就在里头，用他那把一直不离身的匕首继续在削刻着些什么，可能是像夏绑在腰上的那只没用的木头鸟，也可能是更多更锋利的箭。
夏天摸了摸腿上的一块金属，那是老人好久以前给他的，叫做镖的东西。他不知道老人的位置，那片黑色是一面深渊，吞噬所有的动静。夏天停止了奔跑，安静地走到了篝火的另一端。
“我来杀你了。”带着稚气的声音毫无波澜地说着这句话。
洞穴中的气氛似乎一下子不同寻常地又静谧了几分，然后是老人健朗的声音：“哈哈哈，夏，你回来了？遇见别的什么人了吧。”
“我叫夏天。”夏天说道，“一个很可爱的女孩。”
“夏……夏天啊！”老人嚷嚷了一句，然后一时无话。夏天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弓弦被拉紧的声音，脑子里突然一阵空白。还来不及自责，飞快地向后跳了一步，顺势丢出了摸在手里的飞镖。
“嘣！”弓弦的颤音刺透了黑暗，一支箭夹着猛烈的破风声笔直地锁定着夏天，夏天却失去平衡一样侧摔在地面上，箭于是险险地被他避过了，然后黑暗里是响亮的金属碰撞音，电光火石地身后又是一阵沉闷的碰撞，箭打在了身后的树上。
自己的飞镖被老人打飞了，一如夏的预计。他飞快地从地上跳起，搭上一根树枝，飞快地翻到树上，第二声闷响，老人的箭又险险地擦过了他。
夏天藏在一截粗壮的树干后，轻轻地坐下，老人的第三支箭被树干挡了下来。然后夏天才得以握紧手上的弓，搭上箭一点一点地把弓弦绷到最紧。
深邃的洞穴里，被老人打飞的飞镖反射着微乎其微的篝火的光晕，像是燃到尽头的火苗，却很快地被一道黑影挡住。夏天的箭于是离了他的弦，箭尖透着嗜血的寒光，从篝火中穿了过去，带起一阵火花，然后不着声音地没入黑暗中，却完全没能传回让夏确定第二支箭的轨迹的任何信息。一阵弥久的静谧，夏天的双手只是稳稳地拉着第二支箭。
老人不会这么简单地被他击中，夏天的直觉清晰地告诉他这一点。唯一的一点光已经消失，完全不知道老人的位置的情况下，夏天只能轻轻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安静地藏在树后等待着，如同等待猎物的花豹。但花豹也在被猎人瞄准着，夏天一动不动，将自己的听觉扩展到了极致。
呼吸声诡异得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游走在自己的身边。
“啪！”篝火里的木头又再一次的炸裂。仿佛发令枪响一般，夏天向前跃起，紧绷着弓弦将箭朝地下弹了出去，然后夏空出的一只手勾在了树枝上，接着树枝的弹性在飞起，旋转，蹬腿，落到了另一棵树上。两只箭“嗖嗖”地从他身子底下飞过。
夏天站在树上，身体完全地躲在树干后，在树干的分叉处露出双眼和他射出的第三支箭，这次的箭夏天射的飞快，笔直地钻入黑暗中，然后第四支箭毫不犹豫地跟上，破风，破风，在箭打在洞穴的石壁上脆响传出来的时候，第五枝箭也跟了出来。
三支箭工整地封锁着洞穴出口的三个位置，夏天在找到了进攻的绝佳位置的同时，毫不犹豫的封锁了老人所有藏身的可能性。同时地，洞穴里窜出了一道黑影，简单而坚硬的动作把第五枝箭打偏了轨道。老人出现在了火光之下，骨瘦如柴，火光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夏天完全没去注意老人的模样，专心地射着他箭筒中的箭。
老人的却如同夏一般的敏捷，奔跑着，伴随着几支箭扎在他刚刚踩过的土地上。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老人已经快移动到夏天藏身的那棵树下，夏天不得不停下来，瞄准并等待着老人下一步的动作。而老人却一个弯，似乎是悠悠然地消失在树林间。夏天不由得慌乱了一下，他找不到老人了，但很快地他又动了动身子，躲过了来自老人的两只箭。夏天开始向着树林的深处钻去，企图将游戏带入依然的伏击和被伏击的节奏中。
孤伶伶的篝火晃动着它的光辉，在黑暗的树林里悲鸣。沙沙的细响，分不清是脚步还是风。然而就在夏天将要消失的那个瞬间，篝火的光却明亮地盛了，接着，火光四溅。明明暗暗一阵急促的光影变换。夏天吃了一惊，身体不由得顿了一下，他清晰的感觉到一闪而过的火光对着他的脸。老人的箭抛弃了夏天，将篝火搅得一团糟。于是夏天在这场游戏中不容分说地输了，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几乎一个眨眼之后就被强劲地扎了一下。然后，他只能放弃抵抗似地坐在了地上。
老人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笑意盎然。夏天突然觉得很疲惫，他还太小，经不起失败。他看着老人，倔强地仰着头。背上却没能传来预期的疼痛，正如夏天丝毫没有做好死亡的准备。
扎在夏天背上的箭无力地掉在了地上，他捡了起来，最为致命的箭头早已经消失了。似乎老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还会杀你的。”夏天抓着箭，不满地说道。
“你还要努力呢。”老人笑了笑，脸上皱纹打了两个结。“那个女孩，和她在一起很开心吗？”
“嗯！”夏天回答。
“但你现在还太小。嗯……再等两年，等你杀了我，就能把她娶回家了。”老人说道，一脸鼓励地看着夏。“你知道娶的意思吧，娶了她就能让她成为你的东西，随你喜欢怎么样。哈哈！”
“才不要……我不要她变成我的东西。她会带着我看外面的世界。”
“那一直都呆在一起呢？”老人满脸的笑意。
“我当然要和她一直呆在一起！”夏天迅速地回答到。
“哈哈哈哈，你还是太小了，赶紧长大吧，看看你能不能爱上她。”老人不说什么地往回走着，然后叹了口气，“唉！”
夏天坐在地上，他白天的那阵兴奋还没散去，却又换回了一阵懊恼，一股奇怪的滋味混杂在他的心头。他抬起了头，看着老人一步一步的回去，树叶被踩得很响。老人毫无防备地背对着他。夏天很想将他背后的两只箭送进老人的身体，但他觉得那样真的就违背了说好的什么事了，默默地盯着他，什么都不做。
“嗽！！”一阵寒意却突然笼罩了夏天。黑暗里，一道黑色的弧线从他背后出现，然后飞快地窜到老人的后背，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像是只扑向猎物的毒蛇。
老人的脚步停了下来，一个踉跄，而后颤颤巍巍地转过了身来。他的身上，一根箭直挺挺了插着，是一支真正杀人的箭。
“喂！不……不是我。”夏天慌慌张张地嚷嚷，好一会儿才记起了回头，看清身后树上那个人的模样。是那对调皮的，眨巴着的双眼。尽管在一片漆黑，她还是那样的水灵可爱。“冰淇淋！”夏天兴奋地叫到，却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似地惊恐起来。
冰淇淋若无其地呆在树上，摆着她的两只脚丫，****的双足有种不属于这片黑暗的灵动。她的手上正抓着最后一只箭，是在夏不经意间从他背后的箭筒上取走了，女孩正煞有介事地尝试着箭尖的锋利。接着又玩儿似地瞄着老人，准备再抛出去。
夏天突然觉得好难受，让他无法承受的一种滋味裹在他的心头，像是溺了水，又像是从高处无奈地摔下，在空中无助地张牙舞爪。自己被挤压推搡着，又被无助地滞空，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在拼命地从他的怀里流走。夏的眼睛里，滚烫滚烫的液体便跑了出来。他就张着眼，液体就在前赴后继地推搡着，映着一片昏暗，一个笑靥如花，一个颤颤巍巍。
夏天站着无法动弹，老人反倒向着他靠近。“原来……原来是这样的吗？凤！唉……唉，还是就……就这样吧！”老人在嚷嚷，拔掉了背上的箭，血流如注，却融在黑暗里看不清。接着就在地上躺了下来。
“为……为什么要这么做！”夏天终于反应了过来，扭过头，盯着冰淇淋。
“我想让你能早一点带我出去玩咯！反正就是杀了个老头子，又不麻烦。”冰淇淋眨着双眼，无所谓地瞥了瞥老人，又一脸期待而殷切地看着夏天。“表扬我咯！”她说。
夏天一时间无所适从，看看老人，又瞟着冰淇淋，左右不定，不知道该向谁靠近。泪水止不住推搡着，而那稚嫩的脸却开始扭曲，是想大笑，又是想咆哮，突然间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没了。
夏天终于没去表扬冰淇淋，而在老人的面前蹲下。黑暗里老人躺着，身子下是一大滩的血，夏天感觉到湿漉漉的，不知道老人那样瘦的身体里，怎么流出这么多该死的东西。夏天不知道该说什么，老人反倒一脸欣慰地看着他。
“那只凤凰……”老人久久地缓了一口气，“帮我找到她……她……”又是一根箭挡在了夏天和老人之间，老人再也发不出声音了，人死时将要留下的，最重要的遗言他终于是没办法说完。那根箭不偏不倚地扎破了他的喉咙，他的眼前是微微颤动的尾羽。
夏天的表情最后变成了失神，他伸出了舌头舔了舔自己拼命在留着的眼泪，然后伸出手胡乱抹了两把自己的脸，到处都是一片湿漉漉的。冰淇淋跳回了地面上，轻盈就像羽毛，然后她走上前去，跳过老人渐渐冷却的身体，回过头让夏天看着她的脸。
“喏，他死了呢！”冰淇淋笑靥如花，雪白的双脚踩在漆黑潮湿的鲜血上，依然白皙而圣洁，她轻轻踹了两下老人。“夏天，我们杀了他哦！我们可以去玩了。”
“冰淇淋，这就是悲伤吗？他死了呢，为什么我觉得好难受好难受！”夏天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腿，嘟嚷着。
“应该是说夏天是个好人呢！好人虽然要杀人，却不喜欢别人死掉。”冰淇淋隔着老人的尸体，蹲在另一头，仰起脸。她的脸挂着笑，却突然变得不在淘气，而是一种温和的，和煦的笑。“要安慰人好讨厌，所以夏天表扬我吧！”
“冰淇淋，你好厉害呢！”夏天突然说，脸上是一副苦涩。“外头的人是不是都像你那么厉害，所以他才让我要杀了他，不然出去就会被欺负。”
“唔……夏天很厉害，不去欺负别人就好了。不过呢，我会保护你的。”女孩很兴奋地说，做了个拍着胸部的动作。“那我们现在赶紧出去吧，现在外头的人都快睡觉了，我们出去以后肯定可以拿到好多好吃的。包子，苹果，我饿了夏天。”
“他告诉过我人死后要埋在土里面。我想先把他埋掉。”夏天又静静地对着老人的尸体发呆。
“好麻烦。我想找个地方去睡一觉。”冰淇淋一脸的无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嗯。”夏天没有去看冰淇淋，于是女孩便站了起来，缓缓地向夏天的身后走去，一点儿的声音也没有。过了一会夏天才说：“再见，冰淇淋。”像是补上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身后的树林只是一片的漆黑。
后来夏天想起，他正是在那天，最终地告别了他的十三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