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心有所急,本身又不太喜欢热闹喧嚣的所在,见到眼前欢快躁动过头儿的生灵,只觉得聒噪,便绕过此间,专挑僻静地方行止。
等他好不容易寻到一处寸草不生的山岩,攀上绝壁,正发现一段仅有四五尺宽的小径,除了蒸腾的暑气,再无分毫响动,不由大喜。
微微上前两步,便见暑气炙热,衬的那层层石阶也模模糊糊,只能大概看清点轮廓。踏步上去,更觉那石梯似是由岩浆浇筑未久,滚烫滚烫的,寻常生灵单是踏及此处,被揭下一层皮也算轻的;要想常住在此,更是自讨没趣。
但这点异状,对伏羲自是毫无影响,反倒称了他的心意。外加那石梯并不如何陡峭曲折,也省得他多费心力,只是悠游前行。
走了半个多时辰,伏羲眼前豁然开阔,心里一喜,急走两步,上得前来,看见方圆近百丈的糙砺平台,坑坑洼洼,遍布着尖石棱角,几无立脚的地方。那平台中央,趴着一头通体青黑的大夔牛,身子足有四五丈长,正在摇头晃脑,甩尾驱蚊。偶尔动一动身子,脖子上挂着的铃铛便随着它沉重的躯体一起促促作响,震的满地碎石晃晃荡荡,不知何处容身。
伏羲暗忖,看夔牛这幅模样作态,不像个好相与的,若是有朝一日,碰上这家伙动怒,发起狂来,他得出几招才能让这家伙老老实实地待着,三招,还是五招,似乎不好下个定论呢?想到这节,伏羲剑眉微皱,盯着那夔牛细细品察起来。
不过这个时候,那夔牛还闭着眼休憩,很是安闲,头生单角似弯月,下画着阴阳鱼的图像,正挂在目间;下有四蹄如铜柱,旁绕着五光色的云气,就浮于膝前。这瑞兽,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在夔牛身侧,则竖着十余把质地各异、长短不一的剑器,剑柄都深埋地下,只露出锐光凛凛的锋刃直指上方,日影掠过,剑芒汇聚,望而生寒,偏偏在群剑的刃尖儿上,却盘坐着个古怪道士,双手搭在膝上,作打坐状。
从面相上看,那道士,说他二十岁不能算错,三十岁或也尚可,亦能说他浓眉斜鬓,丰神俊朗,还能说他面带棱角,状实粗豪。而这诸般奥妙,皆在他下颌那抹茂密更胜野草的虬髯上。去了这一脸大胡子,便是世间一等一的美男子,多了这一脸大胡子,也能做天下排头排的大豪杰。
那道士头戴着檀木做的冠冕,将他浓黑的鬓发束起,垂在脑后,直把双耳也遮住了。额头发际下两寸,凸出的眉骨上留一对粗黑的倒八字眉,斜飞入两鬓间。两目微阖,嘴唇稍动,也不知在念叨个什么。
在那道士肩上,另扛着一把剑,藏在鞘中,然而明晃晃的青色剑芒如水波涟漪般一层一层地从鞘里透将出来,映得四方青濛濛的,直要刺入伏羲眼里。
伏羲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目里重瞳放出暖玉光华,与青色剑芒搅在一处,也不与它强行较力,只是像条矫健迅捷的巨蟒,兀自纠缠不休。
那宝剑自有灵性,平日里锋锐无匹,遇到敢挑衅的,只从鞘里挣出一道剑芒,横斩过去,便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如今见了伏羲这等敌手,不作力斗,一味痴缠,自是大不适应。斗了半晌,一个没留神,被伏羲目中骤然发力的剑意绕过,猛推一把,坠在地上,留下直挺挺的纵横沟壑和切面光滑如镜的一线碎石。
剑乃兵中君子,可终究还是要见血的,骤然吃了这等大亏,怎么按捺得住,铿锵剑鸣巨响,便欲出鞘,与那敌手比个高低,却被那道士扶住剑柄,安抚几下,又重归于平静。
伏羲踱步到那道士面前,见他又把双手放回膝上,唇里默默念叨,不由得好奇心大起,出言问道:“便只是头悬利剑,也够激得那些渐渐懈怠的懒鬼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了。看道友修为已渐臻大罗之境,必然不懒。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讨苦吃,受这等惩罚呢?”
那道士听了,终于睁开眼睛,着着伏羲道:“心甘情愿的事,怎么能叫自讨苦吃?”
伏羲听了,绕着那道士转了三圈,呵呵干笑两声,道:“这倒是稀奇了。瞅瞅道友的这身行头,万年檀香成就的冠冕,天蚕吐丝裁织的仙衣,便不像个苦修士该有的模样。看道友行功运法,也不需有个坐在剑刃尖儿上的章程。恕伏羲驽钝,请道友指教。”
那道士听到伏羲这般言语,不由哈哈大笑,纵身到半空,右手向下一指,嵌在平台上的十余把剑器颤动几下,发出冷厉的剑鸣声,便纷纷拔地而起,飞入那道士袖口中去了。
道士落下身来,正站在伏羲近前,对他微微躬身,道:“道友慧眼如炬,若只贫道独身修持,大可不必如此,也就谈不上什么指教。”
他语气顿了顿,露出一副苦闷烦恼的表情,接着说道:“倒是贫道看道友修为不凡,想必于这世间事大有见地,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伏羲心想,我还迷迷糊糊一头雾水呢,这道士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婉言拒绝道:“道友修为已是超凡脱俗,便是于世间事有什么迷惑,也无伤大体,更何况伏羲已多年不曾行走世间,哪有空谈世事的资格?”
那道士苦笑一声,道:“贫道素知自己平日里多出妄言,便是与两位师兄论道时,也时常是不得要领,被评作个逆势而行,空费心力。可是,心中终究不甘,便来到此处,自去求我的道。今日正好闲暇,还请道友评判评判。”
伏羲听了,眉头紧皱,心中生出惹了个大麻烦的感觉,硬着头皮道:“伏羲不才,未必能帮得上忙,只有洗耳恭听一途了。”
那道士露齿而笑道:“贫道本来法号灵宝,离昆仑游历多年以后,承四方道友抬爱,又得了个通天的浑名。日后再相见,这两个名号,伏羲道友皆可称得,贫道听之必应。”
伏羲自无不允,诺诺称是。
灵宝,还是称呼他为通天吧,拔剑出鞘,骈指抚去,淡青色的光幕遮在脸上,显出晦暗难明的神色来,道:“修道日久,困惑渐多,生出恁多思绪,郁郁心间,不可通达。”
通天回头,盯着伏羲的眸子,敛容道:“贫道前几日与吾二兄论道不过半刻钟,便不欢而散。道友想知道为什么吗?”
伏羲耸耸肩,道:“愿闻其详。”
通天厉声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是为一线生机。这是当年老师讲课时,贫道记住的唯一一句话。那么敢问伏羲道友,世间一切有情无情众生,无论何时何地,哪怕身下即是刀山火海,都该有一线生机的吧。”
伏羲皱眉,道:“虽说是有一线生机,但终究不是还得靠自己来争么?”
通天哂笑道:“大劫将临,身不由己。凭道友的修为,当可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可众生呢?便要因为修为不足而惨遭横祸么?”
伏羲苦笑,终于明白自己惹了什么样的麻烦,闹了半天,原来是遇着一个跟他妹妹女娲相仿的角色,对他来讲,这可真是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