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3日,早上7点45分。
柳红匆匆出了门,她的目的地是解放路上的大耳巷。
解放路那一带的居民区是浦州市最大的老城厢,大大小小的巷子都有着七十多年的历史,居住条件非常糟糕,前不久被市政府列为今冬明春重点动迁工程。
柳红早就听说过那里的居民夏天时为了不影响左邻右舍的生活而不装空调的故事,作为记者,敏锐的嗅觉告诉她趁着动迁之前去采访一定还有更精彩的故事可挖掘,而且领导也认为她的选题不错,这使得柳红的信心更足了,她激励自己一定要写出一篇有深度有质量的报道。
其实柳红昨天就去过那里了,走街串巷采访了不少居民,了解了许多邻里之间的依依不舍之情。当她准备收工时,陪同她前去采访的街道主任老瞿忽然对她说:“小柳同志,我想起一个人,你应该去采访采访他,他是大耳巷的居民,前几年应儿子儿媳之邀,搬到他们新婚的别墅去住了,可只住了一个月就回来了,他说他不习惯那里的生活,整天想着这里的老街坊,如果你去采访他一定会收获更感人的故事。”
柳红觉得挺有意思,决定去采访他,可是到他家后却是铁将军把门,邻居说老人一大早就匆匆地出去了,柳红等了很长时间还没见人回来,于是她打算第二天再来。
现在柳红已经站在大耳巷巷口了,看上去有些犹犹豫豫,刚才在公交车上,街道主任老瞿打了个电话给她,说临时有急事脱不了身,只能让她自己去采访了,反正昨晚他已经和老人打过电话联系好了。
昨天要不是老瞿陪着,这些蜿蜒曲折四通八达的巷子对柳红来说简直就像误入了迷宫。今天要一个人进去,她真怕迷了路,但是工作总得完成,她只好硬着头皮,努力地回忆着昨天老瞿所走得路线,小心翼翼地朝里面走去。
然而令柳红惊讶的是她发觉自己的记忆力特别好,根本没费什么周折,顺顺当当地就找到了201号,更让她惊讶的是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条巷子非常的熟悉,好像曾经走过无数次。接下来柳红不单单是惊讶,而是惊恐,当她看到201号门牌时,内心深处陡然间有种回家的感觉,而且还有迫不及待想立即进去的冲动。
这是怎么了?昨天为什么没这种感觉呢?柳红心生困惑。
“请问治国老先生在家吗?”困惑片刻后柳红在叫门,不过,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叫门的一刹那为什么会把对方的姓给去掉了?这如同在叫一个非常熟悉的人。
屋内没有声音,柳红敲了三下门,又问了一遍:“请问李治国先生在家吗?”当“李治国”这三个字一出口让她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似乎这个名字自己经常挂在嘴边。柳红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哟!这不是柳记者吗?”说话的是一个壮壮实实的中年男子,“你又来采访李大伯了?他昨晚很晚才回来,估计这会儿还没醒呢。”
“哦,那我就等一会儿吧。”柳红客气地回应道。
中年男子边朝门缝里张望;边说:“我替你试试吧。”接着便提高音量叫道,“李大伯!我是大刘啊!您起床了没有?有记者来采访您!”
这下屋里终于有了动静,少顷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中等身材、面目和善、满头华发,年过七旬的老人探出身来。
柳红察觉到老人脸色不太好,眼圈发黑,双眼布满血丝,神情疲惫。大刘也看到了,忙关切地问:“啊呀!李大伯,您怎么啦了?哪里不舒服?”
李治国连忙否认:“没有,没有,可能昨天睡得太晚了。”
“李大伯,人家柳记者昨天就来过了,没找着您,今天一大早又特意赶过来。”大刘热情地介绍着。
李治国对着柳红抱歉道:“对不起,我刚才没听见你敲门。”继而又补充,“昨晚街道瞿主任来电话打过招呼了。”
柳红一直打量着李治国,感到老人很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那好吧,你们聊吧,我不打扰了。”大刘准备离开。
柳红谢过大刘,然后微笑着对李治国说:“李大伯,我叫柳红,是《浦州晚报》记者。”说着便递上记者证。
柳红注意到,李治国在乍看记者证时,有一刹那他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同时双唇大大地一张,似乎从心底发出了一声惊叹,面颊还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他忽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柳红的眼睛,眼神里充满着疑问和惊奇。
柳红顿时浑身不自在,但她只能自我安慰,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警惕性是很高的,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现在她能做的就是面带微笑,让老人相信自己没有恶意。可是没想到的是李治国的眼里陡然间竟有泪花在闪烁,而且嘴角在不断地抖动着。
此时柳红真是一头雾水,她不明白李治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变化?少顷,李治国也许也察觉到自己失态了,他一边用手擦拭着眼角泪水;一边掩饰道:“唉!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稍微看一下东西就流眼泪。”说完颤颤巍巍地把证件还给柳红。
接下来的一瞬间更让柳红奇怪,只见李治国原来疲倦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更加萎靡,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弥漫着哀愁,嘴巴里不知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柳红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不安地问:“李大伯,您怎么了?”
李治国一激灵,缓过神来,支吾着说:“没……没什么。”接着他终于想起该把客人请进家里,忙说道,“屋里坐吧。”可说归说,人却挡在门口,柳红欲进不能,一时很是尴尬,僵持了大概几秒钟李治国才反应过来该让道,然而动作相当迟缓。
柳红只能把李治国的这些表现理解为他不但昨天睡得晚,而且一定生病了,只是他不想让别人知晓,否则他不会如此魂不守舍的,因为昨天瞿主任介绍过,李治国几乎每天坚持锻炼,身子骨很硬朗,反应很灵敏,而且也很健谈。
进得屋后,李治国赶忙让座沏茶。柳红趁机仔细打量起这间忽然令她从心底莫名升起一种归属感的屋子来,整个屋子不大,中间有一堵墙把它一隔为二,外间看上去应该是客厅兼饭厅,地方虽小,但沙发、茶几、饭桌、冰箱等家具电器一应俱全,摆放得井井有条。
柳红听瞿主任说过李治国的妻子去世得早,这个家全靠他一个人支撑着。
这些年他真不容易啊!柳红无限感慨,心里也莫名其妙地掠过几许惆怅。
里屋应该是卧室,但柳红不好意思进去,可内心却蠢蠢欲动,忽然,不知怎么的她的脑海中竟浮现出里屋的景象来,床紧靠着这堵分隔墙,旁边是床头柜,对面的立柜上有一台电视机,大衣柜和五斗橱并排靠着另一堵墙。
但是有一点却非常奇怪,有两样东西在柳红脑海里非常模糊,一样是床头柜上那个相框里的人的面容。另一样是五斗橱上一个花瓶里几朵花的颜色和形状。这令柳红心里非常不踏实,似乎这两样东西与自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柳记者,请喝茶。”李治国的这声招呼使柳红立马清醒过来,但心里不禁一阵恐慌,恐慌自己怎么会产生幻觉的,这可不能让李治国发觉,她连忙装模作样地喝了口茶,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李大伯,过不来多久这里就要拆迁了,而这里的邻居感情又十分深厚。”稳定了情绪柳红开始了采访,而且直奔主题,因为既然李治国不舒服,采访就该简短一点,尽量让人家早点休息,“我昨天走了几个巷子,也和许多居民聊了聊,大家都很难割舍这份感情,尤其像您前几年搬到儿子那里去了,一个月后又铁了心搬回来,说明您非常看重这种亲如一家的邻里关系,现在眼看着就要分离了,您是否更加难舍难分了?”
李治国黯然地回答:“是啊!很难舍难分。”
“我听说许多邻居已经商量好了,以后买房都买一个小区,继续做邻居,您是否也有这种打算?或者去儿子家,和儿子儿媳一起生活?”
“和儿子儿媳一起生活。”李治国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随后重重地叹道,“唉!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倏然间,柳红又看见李治国眼里有泪光在闪烁,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伤感。
难道他和儿子儿媳之间有矛盾?而且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柳红暗暗琢磨。
“那您的意思是……”柳红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治国沉默着,良久,才低沉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柳红忽然觉得再按照原计划采访一定收效甚微,现在必须调整思路,尤其要想办法改变一下沉闷的气氛。
这时她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里屋,顿时计上心来,这是一举两得之计,既能转移话题,又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李大伯,您这屋子多大啊?您有没有算过?这可关系到动迁费啊。”说着柳红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李治国似乎还沉浸在伤感之中,只是木讷地点着头。
“我估计外间有十一二个平方。”接着她又征询李治国,“里屋我帮您算算好吗?”李治国依然木讷地点点头。
柳红一步步朝里屋踱去,就这短短的几步她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须臾,她终于看清了里屋的景象,和刚才的幻觉一摸一样。
天哪!柳红心里一阵惊呼,瞬间心跳得简直快要蹦出喉咙了。
接着她看见了五斗橱上那个花瓶,里面插着五朵白色的花,每朵花的花苞的形状颇为奇特,它们向上翘起,好似龙爪,而且这五朵花都没有叶子,尽管它们看上去雪白如霜,但白得有些阴森可怖,然而这令人不寒而栗的鲜花竟然清香扑鼻、回味无穷。
这花不就是今天早上在梦境里看见的吗?只不过那时的颜色鲜红如血。柳红实在不明白这闻所未闻的花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梦境和现实中?
看着这花柳红忽然感到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眼睑间湿乎乎的,仿佛有红色液体在涌动,似乎还闻到了一股呛人的血腥味。
她暗叫不好,这感觉和梦境里如出一辙,难道是一种不祥的预兆?想到这,她不禁一阵晕眩,后背也一阵阵发凉。
她赶紧像梦境里一样别过头去,刹那间眼前恢复如常。不过,这下她看见了床头柜上相框里的那张照片,这是一张半身黑白照,里面是一个长相周正的中年妇女,齐耳短发,浅浅地微笑着。柳红心想她一定是李治国早年去世的妻子。
凝视着这张照片,竟让柳红慢慢地热血沸腾起来,尤其当她与那双清澈的眼睛相对时,全身便不能自已地颤抖起来,泪水也不由地夺眶而出,泪眼婆娑中柳红依稀看到照片里的中年妇女似乎和她有心灵感应,竟也泪流满面。
这时柳红感觉身体有些飘飘然,好像灵魂即将要和肉身分离,陡然间她强烈感到与自己相伴了二十多年的身体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只有飞到照片里面去才能获得重生。
“柳记者,你怎么了?”柳红忽然听见李治国急切的声音传来,她一激灵,猛地回过神来,定睛再看照片,毫无异样,而自己却泪流满面、汗流浃背,就像又做了一场噩梦。
看到李治国一脸的疑惑,她一边忙乱地擦去泪水;一边慌乱地打圆场:“哦,实在不好意思,我……我听说您妻子去世得早,现在又看见她的照片,觉得她太不幸了,所以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李治国听完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凝望着妻子的照片,然后突然像是鼓作勇气似地转头紧盯着柳红的眼睛,柳红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得满是疑问和悲凉。
她心里一阵发毛,真想马上离开这里,从进这条巷子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匪夷所思、扑朔迷离了。
于是,她急急地对李治国说:“李大伯,我有急事先走了,改天再来采访您。”说完不等李治国答话便匆匆跨出房门。
柳红逃也似地出了巷子,站在巷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立刻轻松了许多,俨然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现在她决定先回报社好好理理思路,于是便沿着解放路走去,不一会儿她站在了横道线上准备过马路,去乘对面的公交车。
但就在她左右张望,等待所有车辆一一通过时,忽然她的头犹如针刺般隐隐作痛起来。接着听到了一阵急促刺耳的刹车声,还有两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柳红不由一哆嗦,循声望去,只见一辆军用卡车出了车祸,把一对年轻夫妻压死了,而且那个妻子还是个孕妇,她的脑袋被压扁了,地上全是白乎乎红兮兮的脑浆。那个丈夫肚子裂开了,肠子流了一地,嘴巴、鼻子、眼睛、耳朵全都在喷血,而且喷得很高很远,近在咫尺的柳红还被喷到了一身,瞬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啊!”她恐惧地惊叫起来,不由地用双手蒙住了双眼。可过了好久,她感觉周围并没有出现车祸现场应有的嘈杂声,便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发现周围一切如常,倒是有不少路人奇怪地盯着她看,还对她指指点点的。
她顿时心中狂跳不已,头更痛了,她暗忖:为什么会发生如此恐怖的幻觉?随即第六感告诉她自己一定还处在是非之地,得赶快逃,于是她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