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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石点头(14)

来元归到下处,见了朱小桥作谢。只道是天恩大赦,那知就里缘由,朱小桥一一与他说知了。连夜起身,送到仪征县,朱小桥在外歇宿。来元传梆入衙,见了家主,跪下磕头。将被陷受刑苦情,说了又哭,却哭得个黄河水清,海底进裂。莫谁何道:“虽则是家主抛弃,你也须认自家晦气。”来元哭罢,方才拜见紫英夫人。听了声音,说道:“奶奶到也是扬州人,老爷几时娶的?”莫谁何良心还在,满面通红,只说:“娶久了。”当日先与大酒大饭,吃个醉饱。又发出了三十两银子,差人送与朱小桥酬劳。莫谁何从此改邪归正,功名上十分正气,风月场尽都冷冷淡淡。一日与紫英说:“来元为我受了三年牢狱之灾,甚为可怜。他今年长了还没有妻子,莲房虽一向伏侍我,却喜不曾生育。我欲将作配与来元,打发他两人回去管家。也得散诞过些快活日子,免得关在衙门里,不能转动。”此时莲房假意不肯,其实本性活动,一马一鞍,有何不可。紫英又落得做个人情,是夜即把两人婚配,一般拜堂,一般坐床,一般吃同罗杯。虽不是金榜题名,也算是洞房花烛。成亲之后,一般满月,然后打发起身。归到广西,一般是双回门,虽非衣锦还乡,也算荣归故里。正是: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且说紫英在仪征县住了一年,对丈夫道:“自从随你做此勾当,勉强教做夫妻,终身见不得父母。我母亲早死,今父亲想还在堂。我想仪征县到江都,不过面里这遥,怎生使我见父亲一面也好。”言罢暗暗流泪,自羞自苦。莫谁何道,“奶奶莫性急,待我从容计较。”不一日,为公务来到扬州,就便至斯员外家来拜谒,传进名帖。员外见写着晚侍教生莫可顿首拜,只道是邻邦父母,出来迎接,那知道是通家女婿。莫谁何久坐不起,斯员外只得具小饭款待。席间偶然问道:“老父母是具庆否?”大凡登科甲的,父母在便谓之具庆。若父在母丧,谓之严侍;母在父丧,谓之慈侍;父母双亡,即谓之永感。莫谁何听得此语,流下泪来道:“赋性不辰,两亲早背,至今徒怀风木之感。”斯员外道:“老父母早伤父母,学生老无男女,一般凄楚。”言罢,也不觉垂泪。这一席饭,吃得个不欢而罢。临别时,莫谁何道:“从此别去,又不知何日相缝。倘不弃敝县荒陋,晚生当扫门相待。”员外道:“寒家祖茔,在栖霞山下。每到春日祭扫,道经贵县,今后当来进谒。”言罢即别。

明年三月间,员外果来仪征答拜。莫谁何知道,报与紫英,说:“你父亲今日来到,还是相见,或不相见?”紫英道:“我念生身养育之恩,只得老着面皮去见他。”莫谁何听罢,一面分付整酒,一面迎接斯员外到衙中饮宴。饮到中间,莫谁何道:“晚生有句不识进退之语相恳。”斯员外道:“有甚见教?”莫谁何道:“忝在通家之末,今而后当守子婿之礼,敝房要出来拜见。”斯员外道:“这怎敢?”说未了,只见紫英出来,扑地就拜。斯员外老人家,眼不甚明,一时也跪下去。起来一看,大声嚷道:“为何,为何?怎么,怎么?可怪花园中,遗下桃红鞋子,说是莫举人的,到此方见明白。”说罢,恨恨不绝。几年不见,并非喜自天来,只见怒从心起。已而叹道:“生女不长进,怨不得别人。”乃对莫谁何道:“当初我不肖之女,被坏廉耻,伤风化,没脊骨,落地狱,真正强盗拐去的日子。我只得托言不肖女死,瞒过胡通判家了。今后若泄漏此情,我羞你羞,从此死生无期,切勿相见。”言罢,拂衣而出。把一个无天地地的莫谁何,骂得口不啧声,含着羞惭,送斯员外出去。紫英回到卧房,也害了三个月说不出问不明的病症。

从此秋去春来,莫谁何满了三年之任,次第升官,直做到福建布政使。追咎少年孟浪,损了自家行止,坏了别人闺门,着实严训二子,规矩准绳,一步不苟。大的取名莫我如,小的名叫莫我似。一举连科,同榜少年进士。并做京官。何期大限到来,莫谁何在福建衙门得病。此病生得古怪,不是七情六欲,不是湿热风寒,不是是内伤外感。只是昏沉焦躁,常时嘻笑狂歌,槌胸跌背,持刀弄剑,刺臂剜肉,称有鬼有贼有奸细。紫英早暮伏侍,不敢远离。一日睡在床上,倏然坐起说道:“我非别神,乃是琼花观伽蓝。当初紫英前身,是江都大财主,莫可是桂林一娼妇。财主许了娼妇赎身,定下夫妻之约。不期财主变了此盟,径自归了扬州。妇人愤恨自尽。故此男托女胎,女转男身,有此今生之事。莫可今生富贵,两子连登,是前生做娼妓时,救难周贫,修桥造路,所以受此果报。临终时恶病缠身,乃因平白地强逼紫英使他不得不从,坏此心术,所以有此花报。果报在于后世,花报即在目前,奉劝世人早早行善。”言罢又复睡倒,仍然还莫谁何本色,霎时间呕血数升而死,呜呼哀哉!

紫英听见伽蓝神显圣,又是一番惊异。殡殓莫谁何,扶柩归广西。来元夫妇迎接,莲房感念旧情,也十分惨戚。却遇二子奔丧也到,刚刚三年孝满,紫英亦病,呼二子在床前吩付道:“父生临桂,母出江都,魂梦各有所归,缘牵偶成今世,即此便是遗嘱。”言罢,就绝了气。二子见说得不明不白,只道是临终乱命,不去推详。那知紫英心上,倒是个至死不昏之人,亦是琼花观伽蓝点化之言也。后人有诗道得好,诗云:

男女冤牵各有因,风情里面说风情。

今生不斩冤牵债,只恐来生又火坑。

§§§第六回乞丐妇重配鸾俦

天地茫茫一局棋,输赢黑白听人移。

石崇豪富休教羡,潘安姿容不足奇。

万事到头方结局,半生行径莫先知。

请君眼氏留青白,勿乱人前定是非。

话说人世百年,总不脱贫富穷达四字。然富的一生富到底,穷的一生穷到底,却像动摇不得。无怪享荣华的受人多少奉承,受艰难的被人多少厌贱。那受人奉承厌贱的,虽一毫无羞耻恼怒之意,那奉承厌贱人的,却自以为是。撮出锦上添花,井中下石,掉那三寸舌,不管人消受得起,磨灭不过。这是怎的说?只因眼里无珠,把一切当面风光,撤抹了许多豪杰,岂不可惜!岂不可恨!昔是有个王播,未遇之时,读书木兰寺中,每日向和尚处投斋。丛林中规矩,小食以后,日色中天,火头饭熟,执事者撞钟三声,众僧齐到斋堂吃饭。那木兰寺和尚,十分势利,看见王播,读书未就,头巾四角不全,衣襟遍身破碎,总然有豪气三千,吐不出光芒一寸。终日随着众僧,听了钟声,上堂吃饭,众僧无不厌贱。更可恨那执事的和尚,使下尖酸小计,直待众僧饭毕,然后撞钟。王播听得钟声,跄踉走到,箩内饭无余粒,盆中菜无半茎,受此奚落,只得忍耐。未免含愠归心,泪随羞下,题诗两句于壁上道: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

写罢拂袖而出。后来一举登科,出镇扬州,重游木兰寺。众和尚将碧纱笼罩着所题诗句,各各执香,跪伏在地,叩头而言,说望老爷宽洪海量,恕我辈贼秃有眼无珠,不识好人。那王播微微笑道:“君子不念旧恶,何足介意。”见此碧纱笼盖之处,乃揭开一看,不觉世事关心,长叹一声。随唤左右,取过笔砚,又题两句于后道:

三十年来尘扑面,今朝方得碧纱笼。

世情冷暖,人面高低,大率如此。后人做传奇的,却借来装在吕蒙正身上,这也不在话下。如今且说一个先时狼狈,后来富贵的女子。莫说旁人不料他有这段荣华了,便是他引镜自照,也想不起当年面目。正是:

时运未来君莫笑,困龙终有上天时。

话说淮安府盐城县,有一村庄人姓周,排行第六。此人原有名有表,因做人没挞熬,不曾立得品地,所以人只叫他是周六。那周六生长射阳湖边,朦胧村中。所居只有茅屋三间,却又并无墙壁,不过编些篱槿,涂些泥土,便比别人家高堂大厦一般。这朦胧村地本荒凉,左边去是水,右边去也是水。若前若后,无非荆榛草泽,并无一片闲田,可以种麦种菜。就遇农忙插苗之时,也只看得。周六又是阘冗不学好的人,总或有搭空地,也未必肯去及时耕种。人便不肯向上,这日逐三餐养命之根,却不可少。你道他做甚生涯度日?专靠在泽中芟割芦苇,织席营生,那席也可盖屋,也可盖船。衬仓覆壁,小人家房圈夹仗,件件得用。所以道路虽小,尽有卖处。即此便是他一生衣食根本,却比富家大户南庄田北庄库,取之不竭用之有余,一般作用。但是天性贪杯好饮,每日村醪浊酒,却少不得。趁得少,吃得多,手头没有一日宽转。

更可怜老婆先已死过,单有一个女儿,小名长寿。那长寿女年一十八岁,只因丧了母亲,女工刺绣,一些不晓。虽如此说,就是其母在日,也不过是村庄的阿妈,原不晓得描鸾刺凤,织绣缝裳。所以这长寿女只好帮着周六劈芦做席。你想习熟这样生活,总然臂如莲藕,少不得装添上一层蛇腹断纹,任你指似笋尖,也弄做个擂鼓槌头。更可惜生得一头好发,足有四五尺长,且又青细和柔。若此发生在贵家富室深闺女娘头上,日日加上香油,三六九篦去尘垢,这乌云绿鬓,好不称副粉容娇面。可怜生在此女头上,镇日尘封灰里,急忙忙直到天暗更深,没有一刻清闲。巴到天明,舀些冷水,胡乱把脸上抹一抹。将一个半爿梳子,三梳两挽,挽成三寸长,歪不歪,正不正,一个擂槌,岂非埋没了一天风韵!又可惜生得一口牙齿,齐如蝤蛴,细如鱼鳞,虽不曾经灌香刷,擦牙散,天生得粉花雪白,又不露出齿龈。还有一桩好处,眉分两道春山,眼注一泓秋水。虽则面黄肌瘦,却是鼻直口方,身材端正,骨肉停匀。这等样一个女儿,若是对镜晓妆,搽脂傅粉,穿上一身鲜衣华服,缓步轻行,可不令少年浪荡子弟,步步回头!单嫌两只金莲,从来不曾束缚,兼之蓬头垢面,满身破碎,东缀西联,针线参差。把他弄得分明似个烟熏柳树精,怎能得遇吕纯阳一朝超度。更有一件,年虽及笄,好像泥神木偶,闭着嘴,金口难开。除却劈芦做席,只晓得着衣吃饭,此外一毫人事不懂。

常言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到了这般年纪,少不配个老公。婚姻虽则是天缘,须是要门当户对。这周六行径,有什么高门大户与他成亲?恰好有个渔翁刘五,生长北神堰中,正与大儿子寻头亲事。凭着堰中胥老人做媒,两家遂为姻眷。男家捕鱼,女家织席,那有大盘大盒,问名纳采,凑成六礼之事。不过几贯铜钱作聘,拳鸡块肉,请胥老人吃杯白酒。袖里来,袖里去,绝不费半个闲钱。那周六独有这桩事十分正经,送来钱钞,分文不敢妄用,将来都置办在女儿身上。荆钗布裙,就比大大妆奁。拣了一日子,便好过门,这方是田庄小家礼数,有何不可。正是:

花对花,柳对柳,破畚箕,对折笤帚。编席女儿捕鱼郎,配搭无差堪匹偶。你莫嫌,我不丑,草草成婚礼数有。新郎新妇拜双亲,阿翁阿妈同点首。忙请亲家快上船,冰人推逊前头走。女婿当前拜丈人,两亲相见文绉绉。做亲筵席即摆开,奉陪广请诸亲友。乌盆糙碗乱纵横,鸡肉鱼是兼菜韭。满斟村醪敬岳翁,赶月流星不离口。大家畅饮尽忘怀,连叫艄头飞烫酒。风卷残云顷刻间,怀盘狼藉无余蔌。红轮西堕月将升,丈人辞倒如颠狗。邻船儿女笑喧天,一阵□□齐拍手。

周六送女儿成亲,吃得烂醉,刘五转央邻船,直送归家,这也不在话下。大凡妇女缝联补缀,原为本事。长寿女自小不曾学得,动不得手。至手捕鱼道路,原要一般做作。怎奈此女乃旱地上生长,扳不得罾,撒不得网,又摇不得橹,已是不对腔板。况兼渔船底尖,又小又活,东歪西荡,失手错脚,跌在水中,满身沾湿。又无别件衣裳替换,坐待日色,好方晒干。又遇天阴雨下,束手忍冻。刘五不是善良主顾,倘若媳妇有些差失,这场大口舌,如何当得他起。一日偶同儿子入市卖鱼,一路说此一件关心要事。假如刘五虽说如此,儿子若怜爱老婆,还有个商量。那知夫妻缘分浅薄,刘大已先嫌妻子没用,心下早怀着离异之念。听了他父亲这话,分明火上添油,便道:“常言龙配龙,凤配凤,鹁鸪对鹁鸪,乌鸦对乌鸦。我是打鱼人,原该寻个渔户。没来由,听着胥老人,说合这头亲事。他是编芦席的人,怎受得我们水面上风波。且又十个指头并作一夹,单吃死饭,要他何用?不如请着原媒并丈人一同到来,费些酒饭,明白与他说知:你女儿船上站不惯,恐有错误,反为不便,情愿送还,但凭改嫁也得,依然帮着丈人做活养家也得。我家总是不来管你,如此可好么?”刘五点头,称言有理。教儿子先归船上,自己到胥老人家,计议此事。

却值老人正在村中,沿门摇铎说道:“孝顺父母,尊敬长上。”还不曾念到第三第四句,被刘五一扯,说道:“胥太公,一向久违失望,今日有多少米了?”胥老人把袖子一提,说:“尽在其中,尚不满一升之数。”刘五道:“一升米值不得好些钱文,我看天色晚了,到我船上去,吃杯水酒何如?”胥老人道:“通得,通得。”就犹未了,只见前边一伙人,鸦飞鹊乱的看相打。走过仔细一看,却是周六卖芦席与人,有做豆腐后生,说了淡话,几乎不成。为此两相口角,遂至拳手相交。旁边一个老儿解劝,就是后生之父。胥老人从中挨身强劝,把竹片横一横,对那老者说:“你平昔不曾教导令郎,所以令郎无端尚气,这是你老人家不是。”又对那后生说:“周六就住在射阳湖边,与这北神堰原是乡党一样,又不是他州外府来历不明之人,可以吃得亏的。况且他是卖席子,你是做豆腐,各人做自家生理,何苦掉嘴弄舌,以至相争,便是非为勾当,不可,不可!”后生与周六听罢,两家撒手。胥老人就摇起铎来高声念道:“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众人听了一笑而散。

刘五见机缘凑巧,说道:“周亲家恼怒既解,不如同到小舟,同胥阿公闲坐几时,饮杯淡酒。”周六重新拱手道:“那日厚情,竟忘记谢得,怎好又来相扰?”刘五道:“亲家莫谈笑话,只因小人家做事,不合礼节,就是令爱过门之后,三朝满月,不曾屈亲家少叙,实为有罪。”周六听了此言,满面通红,说:“刘亲家,说也没用,自小女出嫁到今,已过一月,就是碗大盘盒,也没一个。若如此说来,一发教我置身无地!”胥老人摇手道:“莫说此话,两省,两省!”说话之间,不觉已到船边,上船坐下。

长寿女见了父亲,掉下两行眼泪。刘大见了丈人,在船舱板上作个撒网揖。刘五妻子,也向船头道个万福,说:“亲家公,甚么好风,吹得到此。我船上芦席已破,又被媳妇错脚踏穿,堕下水中。亲家公有紧密些的,可带几扇与我。”刘五道:“闲话莫说,且去烫酒煮鱼,与亲家荡风。”那刘五已与儿子商量,定要把媳妇退回。所以饮酒之间,只管说媳妇生长岸上,在船上不便的话。向着胥老人,丢个眼色,又附耳低言如此如此。长寿女听说到落水一节,想从前无衣少着,没替换受了寒冻,不觉放声大哭。周六还未开口,胥老人终是个作媒的,善于说开说合,便道:“不难,不难!我却有个两便之策在此,只是各要依我。”刘五道:“胥老公说的话,怎好不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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