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米的父亲——我离异的丈夫，一位仕途正顺的政客——想送他到福利院。我不能给他提供竞选的资金，又没有迷人的外貌，也没能力来帮助他，于是，他理智地离婚了。但是，儿子，这是无法抹杀的，如果同样不能帮助他的政治生涯的话，也就无所谓了。汤米智力发育迟缓，但是并不是弱智，他只是还没有长大，我不愿让他在福利院里和与他同样的人一起生活，那对他有害无益。于是，我把他带回家乡——兰斯山，因为在这儿他不会妨碍父亲的事业和社会地位；因为在这儿他可以和人平等交往，赢得人们的喜爱，而不只是异样的眼神和嘲讽。在这儿，他可以顺其自然地生活、长大。我也可以让他在爱中成长，而不是悔恨他的降生。
那天晚上没寻找到西莉亚的尸体，以后的几个星期也没有看见活着的西莉亚。有关西莉亚的话题渐渐过去。而汤米为能开着吉普车带人漫山遍野寻找而骄傲不已。他根本不明白在山上搜索什么。
山顶、峡谷、浓密的树林中，哪怕一个小小的山洞、小坑都可能隐藏着任何东西——永远地藏着。
“汤米，你们搜索得仔细吗？”我老是问他。
“老天，当然仔细，妈。”他瞪着大眼睛答道，认为我对他做事不放心。
“那，你们看过那些房舍或木屋吗？”
“没有，妈。”他这回的神气像是被我吓住了。
山里的风俗是一般不进别人家里的。人们总是站在院子里聊天，传个口信，谈谈健康情况和天气，交流下新闻。
西莉亚出事，每个人都知道，几乎所有男人都参与了搜索，连住在镇子另一头的约翰老头，也拖着不稳的步子到附近的树丛里寻找；南希也跛着腿沿山路走，翻翻芭蕉叶的下面，用手杖碰碰酢浆草丛生的地面。
“汤米，”我问他，“那天你到南希小姐家待了半天，你在那儿做什么？”
他告诉我，南希小姐叫他看小松鼠和一窝兔子，请他喝橘子汁。帮南希小姐拔掉花园里的草，南希小姐给他讲飞到她家的那些鸟的名字……
我打住他的话：“可是，汤米，在山谷那边时，看到山下的牧师住宅和教堂了吗？”
“你问这干吗？妈。”他问。
“唔，你去了没有？”
“没有。”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我去那儿干什么？”
“那天你走哪一条路去南希家？”我追问。
他的眼神有些慌张。
汤米每次收完货，要从山路右转弯穿越木板路才能回到镇上。每次他总是从木板路那儿逆行回到我的店铺。“汤米，”我紧张地问，“你怎么从南希家回来的？你是经过教堂或牧师住宅绕回来，还是在前面就拐出去？”我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不记得了。”他试图回避我。
自从他在店里盯着西莉亚傻看，我就试着将他的注意力从教堂和牧师住宅移开，因为西莉亚可能常常在花园里闲逛，而她外婆则可能在睡大觉。
于是，每次我都嘱咐他：“在门前就拐弯。”汤米很听话，每次都按我说的做。但那天我不记得是否告诉他，也不记得他离开的时候走没走那条小路。
看着他那无辜的样子，我无奈地说：“汤米，亲爱的，你看见那女孩了吗？好好想想到底看见没有？”
“什么女孩，妈？”
于是，我不得不停止追问，因为汤米总是这样，我拿不准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如果是装的话，那汤米的技巧之高，超出他平日里的所为；但如果是真的话，天，太可怕了，我不想继续想了。
人们渐渐停止搜寻，那些原先认为西莉亚是遭强暴或被害死的人，也慢慢相信她是穿过树林到高速公路上搭车走了，因为没有发现尸体。
镇上的人们渐渐地将贝蒂和她外孙女的事情遗忘了，人们像以前一样干活、聊天、喝茶，女人们凑在一起常常说的是杂货店老板的女儿快结婚了、那个小伙子如何如何的话了。
炎夏即将过去，不带一丝痕迹地走了，也带走了西莉亚。
汤米继续例行他的上山收货的工作，每次还是逆行回来，我也不再说“到门口拐弯儿”的话了，没有西莉亚，说了有什么用？
贝蒂的花园很快衰败了，也许是夏天过去了，但我总觉得是西莉亚——那个金发少女不在了，她的花儿也迅速凋谢下去了。现在，想到任何事我都会联想到西莉亚，我有时真怕我患上精神病。贝蒂的毛毯更加艳丽耀眼，上面怒放的花儿仍在，像是弥补鲜花的凋零似的。我知道，她的心在痛，在后悔，在失望；她在掩盖伤口。菲利普做的工艺品越来越好。
许多专门收集雕刻品的美国人常常来到我的店里，专门买菲利普的雕刻品。他们说，有朝一日，菲利普会成为一个杰出的雕刻家。我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菲利普是一个招人喜爱的大男孩，有着山里人的羞涩，常常露出羞涩的笑容，洁白的牙齿像弯月一样。我喜欢他还有一个原因，他和汤米很要好。每次来送完货后，就和汤米围着那辆吉普车捣弄一阵，两个人不时地大笑，他给汤米带来不少快乐。我觉得他很上进，但从他的作品里也可以看到孤独。
他经常像山羊一样灵巧地跑下山，穿过教堂附近的山脚小路，来到我店里，每周必来，用草包裹着他的小木头人儿来寄卖。他是多拉的侄子，但他的姑妈却从来不让他搭车或用车。脾气古怪的多拉看不起菲利普的家族，于是，两个人互不相问，互不往来，形同陌路。
不过，不同于陌生人的是，多拉允许菲利普住在她家旁边一间破落的侧屋里，毕竟菲利普的爸爸是多拉的亲哥哥，这一点无法抹去。菲利普就在那间破屋子里雕刻可笑的东西，没有什么工具，除了一把普通的小刀。
夏季快结束时，菲利普的作品有一种新的、与以往不同的品味，包含了柔美的悦人的气息。那些小人的表情都是快乐的，不再像以前那样愁眉不展。我认为菲利普不再忧伤孤独了，他找到了生命里的一个自己的角落，他的生命焕发着另一种耀眼的光彩，这些都是那些木头小人儿告诉我的。
夏天尽管酷热，但贝蒂的毛毯、南希的小饰物、多拉的布娃娃、菲利普的雕刻品等照送不误，而且，菲利普的作品渐渐增多。西莉亚则逐渐被人们忘记，人们只会偶尔谈起她，在脑子里闪过她的影子，但我从没忘记她，包括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事。
秋天到来，天空明亮，人们变得忙碌，叶子开始一天天变黄，然后像个蝴蝶似的打着旋儿飘舞着落在地上。金黄色的谷堆，金黄色的太阳，金黄色的大地，还有那金黄色的头发，该死的，我总也忘不了西莉亚，尽管我们只见过一面。不知为什么，这个姑娘的影子总是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这天，多拉将她的鞋盒带来了，今天是她送洋娃娃的日子。汤米在擦洗吉普车的引擎，准备去南希家取货。
多拉像往常一样冲进来，麻雀般的小眼睛巡视店里，我知道她在寻找贝蒂的毛毯。
她找到了，就挂在摇椅背上。我等着她故意将毛毯弄掉，但这次她的举止言行倒令我吃惊。她没有将毛毯故意弄掉，反而温和地用她从来没有过的一种语气说：“我看见贝蒂又送来了一条相当漂亮的毛毯。”说着，她走到摇椅那儿，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将鞋盒放到膝盖上。
她谈论着天气，说山下比山上闷热多了，山上是个好地方，时不时有微风。现在，秋高气爽，在山上可以看到远处的田野、公路。她还说，山上是一个理想的国度，在那儿的人总是相亲相爱。这太不像多拉本人了，平时她的话题只要一扯上周围的人，总是充满恶意，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是好人，又都欠她点什么似的，今天，她是怎么了，这和西莉亚失踪一样让我吃惊不已。
她打开鞋盒，将新做的小娃娃拿出来，带着一脸的骄傲，像母亲让别人看她最喜爱的小儿子一样，观察我的反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