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了。我不晓得，也不知道能去问谁。人说，天空出现的闪电不可能击在同一处两回，但是，你凭什么那么有把握呢？
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小姑娘，把幽谷屋给租了下来，这消息一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立刻觉得开心极了，这下我可有玩伴了。我的家庭成员们个个年纪一大把，奶奶、阿加莎姑妈，还有奈德叔叔，他只有周末才会过来这边。连他也很老了——三十岁左右。我有三个姐姐，可是她们都很大了。没有一个愿意陪我玩儿，在她们眼里，我是个傻丫头。
因此我等不及地希望奶奶赶紧去拜访克拉德太太，只有在她拜访过后，我才可以过去邀请小姑娘来玩。我巴不得快点有个小伙伴。
可是，还没等这一切发生，我却先遇到了哈莉特。
其实，奶奶压根不曾去幽谷屋拜访，而我跟哈莉特的相遇也完全是个意外。
那天下午，我的奶妈玛丽要我帮她去寄一封信。回家途中，两个陌生人迎面朝我走来。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人人都认识彼此，所以一看到陌生人，我立刻断定她们一定是克拉德太太和她的女儿。
我先朝哈莉特看了一眼，不由惊讶万分。她个子没我高，像她母亲一样优雅，她们俩穿的衣服非常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这里另外一个人穿过同样的衣服。这个女孩子极为引人注目，肤白如雪，一对棕色眼睛特别大，睫毛非常浓密。
但是，我一眼就确信，她绝对不可能成为我的玩伴。因为，虽然她比我小两个月，但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就像个小大人一样，就连举止也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我知道，她绝不会像我那样莽莽撞撞笨手笨脚，动不动就打破东西。不过，当我们走近时，我还是冲她微笑了一下，我是想说明，奶奶不去拜访她们，错可不在我。
哈莉特双眼一眨不眨地直直盯着我，这目光让我差点儿以为自己就是个幽灵。在不安中，我把视线转向克拉德太太，结果再度震惊了。我听奈德叔叔说，莉莉是个绝代佳人，每次她路过，人人都会冲到窗户边看她。
克拉德太太就是那样的绝代佳人。她察觉到我的注意，就朝我粲然一笑，我当即目瞪口呆地怔在那里。怎么还会有那么灿烂的笑容啊。
她一言未发，她清楚这里的社交规矩。我们擦身而过后，我听到哈莉特说：“不用理会，咱们又不认识她。”
克拉德太太的声音听起来可爱得就跟她的人一模一样：“我希望咱们认识，哈莉特。因为你，我希望咱们认识。”
“刚刚我碰到克拉德太太和她女儿了，”回到家中，我对玛丽说，“奶奶为什么不拜访她们呢？”
“别问了！”玛丽说，我感觉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但是，后来我听到她问女仆：“我倒是想清楚，谁是克拉德先生？”
我趴到栏杆上。“他死了。”我喊道。我估摸着这个人一定很邪恶很邪恶。克拉德太太之所以不受欢迎全是拜他所赐。
奶奶还是没去拜访她们。过了将近一个月，我又一次碰见了克拉德母女。玛丽带我到罗宾逊先生的店里去买副手套。罗宾逊先生从来都是在店门口站着，负责欢迎顾客，他的两个女儿鲁西和艾尔西则在店里服务。
买好了我的手套后，玛丽和鲁西开始在商店的最里边低声地聊起来，这时，店里走进来克拉德太太和哈莉特。克拉德太太要为女儿买副皮手筒。这儿每个人都戴皮手筒。大部分是带黑尾巴的白兔皮的，用一根丝带挂在脖子上。
艾尔西告诉她们白兔手筒已经卖光了，接着又掏出一副很好看的棕色皮手筒。艾尔西说，这比白的更耐用。
哈莉特大发雷霆。“我不要棕色的，”她喊道，“肮脏的颜色。”她跑到我身边，我正站在那里看胸针，有一个猫形胸针，看起来非常漂亮。
“这些都是垃圾，”哈莉特语气中充满了轻蔑。她拿起一个小金盒，又扔下来。“这不是真的。”她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自己就带着一个很精致的小金盒，开始当着我的面晃悠它。或许是她不小心碰到了里面的弹簧，链条分开，小金盒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我弯腰拾起。盒子的一面有三颗珍珠，另一面刻着H·W两个字母。
“这是你奶奶的吗？”我问道。我奶奶以前就给过我一个。
“当然不是，”哈莉特说，把头低了下来，以便我给她重新挂上。“可别扯到我的头发，这是我6岁时给我的。”
“可这上面的字母并非你的名字啊。”我坚持道。
“那是因为我父亲走了，”她说，我明白她是想表达他去世了，“我以前的名字是哈莉特·温特，我们有一幢靠海的房子，我奶奶的房子可比你奶奶的要大上许多倍。我也有一个姑妈，格雷斯姑妈。”
“我就要这个棕色的手筒吧。”克拉德太太的声音传了过来。
哈莉特回过头，开始大笑。“你用那么小的手筒，看起来一定很滑稽，”她说，“如果你把它给我，我也绝不会用。我会把它扔到窗外。”她狠狠跺了跺脚。
就在艾尔西包手筒的时候，克拉德太太扭头说道：“你是道尔屋的小姑娘，对吗？”
她的问话一定是被玛丽给听到了。“喂，维琪小姐，”她说，“我提醒过你，别打扰别人。”她伸出手，我万分不情愿地挪过去拉上。克拉德太太接过包好的手筒，走出商店，哈莉特紧跟其后。
“她只是个小丫头片子，”哈莉特轻蔑地语声传来，“她喜欢小猫胸针。”
“我知道有人应该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大小姐。”回去的途中玛丽愤愤不平地说。
“玛丽，”我并不想跟她说，可是实在找不着别人了，我问，“要是我爸爸过世了，我还需要把自己的姓名给改了吗？”
“什么？”玛丽叫道，“维琪，你这话太可笑了，你脑子里怎么会蹦出这种想法呢？”
“哈莉特·克拉德以前叫哈莉特·温特，就在她爸爸过世以前，”我说，“她住在一栋靠海的房子里，还有个奶奶，以及一个叫格雷斯的姑妈。”
空气里沉默了一小会。接着玛丽声音很奇怪地说：“是她告诉你这些的吗？天哪，我早该想到了！”
“想到什么？”我好奇地问。
她拉了我一下，催促我加快脚步。“你知道你奶奶讨厌别人嚼舌根，”她警告我说，“那非常庸俗。”
午饭有客人，所以我在自己曾经的婴儿室吃饭。大人们不准我在厨房里吃，可其实我很喜欢那里。吃过饭，我拿着自己的书，走到花园。那书很没意思，我希望奈德叔叔从伦敦给我带一本新的来，他在那边工作。
我想在花园抓青蛙，可一直没找见，于是我决定向厨子要一杯水，就算我抓不着，至少可以画一只。
路过厨房窗口时，我看到厨子和一群女仆围坐在一张桌子边，脑袋挤在一起。
“这一点儿不假，”玛丽说，“她不可能去编一个那样的故事！”
“她来这儿，居然还指望着会有体面人去拜访她！”一个女仆说。
“这可真是有趣，”另一个女仆说，“一个真正的凶手。”
“她不是，”厨子说，“法庭说不是。那个可怜人总得找个住的地方啊。”
“难怪那个小女孩那么乖戾，”玛丽说，“我不能原谅她的，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把哈莉特牵涉进来的。”
“她是被牵涉进来的，”厨子应道，“被毒死的是她爸爸。”
我蹲在窗户下，全身因为莫名的兴奋居然抖个不停。
“真奇怪，我一开始居然没有联系起来，”玛丽沉思道，“我是指，她叫哈莉特，照片还在报纸上登过。”
一个女仆问：“报纸？那都过去了四个月了吧？科茨先生最近来过吗？”
我们家的旧报纸都在地下室存放着，科茨先生每隔几月过来一趟，收购旧报纸。
地下室的门吱嘎一声响了，我知道女仆开门下去查看了。我轻轻站起身，不过，我敢肯定，即使我站在窗台上，也没人会发现我的存在。她们都太专注了。
女仆回来后，我听到翻报纸的声音，又过了很久，厨子喊道：“找到啦！这上面印着哈莉特出庭的照片。”
她们个个只顾着看报纸，连奈德叔叔走了进来都没有察觉。他比平常来得早，而且一来就直奔厨房。在这个家里他是最受欢迎的人。这可不只是因为他那英俊的外表，还因为他总是那么沉静，遇事从不慌乱。
“我打断了讨论会吗？”他朗声说道，“这张脸多可爱！我似乎对她有点印象，啊，想起来了。你们为何又翻出温特的案子来？它已经结束了。”
玛丽告诉他说：“这是幽谷屋新搬来的那位夫人，今天早上她的女儿还在罗宾逊商店跟维琪小姐说过话。”
当奈德叔叔再次开口说话时，我差点都辨别不出那声音原来是他发出来的。“天哪，”他说，“旧事重提。看来没人想让她忘了这事。她在哪儿？我是说维琪？”
“花园里。”玛丽回答。
我赶紧撤离窗户溜到屋角，然后跑到花园，摊开书，等着他的到来。
“读得挺开心，是吗？”奈德叔叔说，“都能倒着看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呀？”
“这次给我带新书了吗？”我问，“这本我都读完了。”
“你在这儿待多久了？”奈德叔叔问，“维琪，不许说谎。”
“我不是有意要去偷听她们说话的，”我脱口而出，不知道奈德叔叔会怎么处理这事，“我去取水，刚好她们在聊天，我听到哈莉特的名字。”
“你都听到什么了？”叔叔问。
“克拉德太太——把她丈夫给毒死了。”我的舌头打结了。
“不对。她的罪名不是已经被陪审团洗清了吗，她没有毒死她丈夫，她被释放了。”
“可要是她没干这事，”我说，“又何必改名换姓呢？”
“因为仅仅无罪是万万不够的，还必须得到别人的信任。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我想我明白。去年圣诞节，阿加莎姑妈非得说是我打碎了客厅的花瓶。可实际上我真没有，一定是风吹的。但是，她压根就不相信我的话。”
我记得，当时我很吃惊，恍然意识到即使你没说谎，别人却根本不信你的话，因为你无法证明。只有我自己清楚，花瓶根本不是被我打碎的。有时候，我奇怪上帝怎么沉默不语呢？有些人麻烦缠身的时候为什么不出面帮忙呢？不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世间岂不是就彻底公正了？那又要天堂干什么？“克拉德太太就是跟我那样的吗？”我问。
奈德叔叔点点头。“是的，维琪，”他说，“她跟你情况相同。”
那天晚上，我走过客厅时，阿加莎姑妈正在往一张牛皮纸上贴报纸。我立刻猜出那是克拉德太太的相关审讯报道。阿加莎姑妈的脑袋后面就跟长了双眼睛似的，头也不回地叫道：“维琪，我以前跟你讲过，不要四处乱打听，这很不好。”
我迅速地大步回到自己的床上，我暗暗决定，一定要把那些报纸都搞来，读完所有的报道。
我不得不等了一个多星期。奈德叔叔已经回伦敦了，我就是个困在自己家里的囚犯。甚至连我单独寄信，大人们都不允许。
一天下午，奶奶和阿加莎姑妈坐着一辆雇来的马车出去串门。我听到阿加莎姑妈大声说，她们可能晚点儿回来。我猜她们觉得有责任把克拉德太太的事情告诉所有人。
我很幸运，玛丽牙疼，逼不得已拔牙去了，只剩下厨子留在屋里。她告诉我别淘气，乖乖地在花园玩。
等到周围一没了人影，我立马溜进书房。我确信报纸就在奈德叔叔的柜子里放着。柜子是锁着的，不过我还是找着了钥匙，就在他书桌的抽屉里。我从柜子里拿出报纸，厚厚的一大摞，克拉德太太、哈莉特和温特先生三个人的照片都在上面，还把温特先生称为“死者”，把克拉德太太称作“温特太太”。
我抓起报纸，飞快地跑到阁楼，在那儿没人会干扰到我。一屁股坐上一张旧椅子，我开始读那些报纸。
有些词我不大理解，不得不读了好几遍，不过，我还是弄明白了大致的过程，下面是我读到的故事。
大约10年前，玛格丽特·克拉德18岁，她嫁给了年纪大她许多的查尔斯·温特，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哈莉特，她妈妈对她宠爱无比。
在温特先生死前一个月，他的工作有了调整，得到国外去工作，碍于当地气候，不能带小孩一起去。他提议由他的母亲和未婚的妹妹格雷斯负责照管哈莉特。温特太太说，要她和自己的女儿分开，她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哈莉特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她大吵大闹，声称如果她母亲离开她，立马跳水自杀。
双方没有一个愿意妥协一点。温特太太说，要是她丈夫坚持要去海外工作，她自己就留下来，不随他一起去。双方僵持下来，直到温特先生死前一星期这个情况才起了转变，就在这时，温特先生突然病倒了，发高烧。虽然温特太太正和丈夫闹矛盾，可她仍然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温特家只剩下一个仆人，另外一个已经被辞退了。因为温特先生要离开这里。所以，大部分饭菜都是由温特太太亲手去做，也主要由她照顾病人。医生说，病情并不严重，很快高烧就会退去，不会有什么大碍。温特先生依旧坚持要离开这里，到国外去工作，同时依旧坚持要他妻子一起陪同。
在致命的那天下午，仆人外出去探望自己的父母。由于那天疾雨骤至，哈莉特就在病房外面的楼梯平台上玩，她玩的是玩具茶会，听起来这事儿似乎没什么关系，实际上却事关重大。
大约4点钟时，温特太太对哈莉特说，自己要下楼去准备茶点。
“你就坐这边陪着你爸爸，等我回来，”她说，“他要什么就给他，可别让他动怒，他的病还很严重呢。”
这可大大有悖医生之前的看法，医生认为他已经开始康复了。
过了一刻钟左右，温特太太端着茶盘回来，哈莉特回去接着玩她的玩具茶会。没过一会儿，病房里传来呻吟和呕吐的声音。哈莉特仍然在原地玩游戏，直到温特太太的身影在门口出现，说：“你爸爸的病情突然恶化，咱们得赶紧把布莱尔医生给叫过来，但是谁去叫他呢？阿丽丝出去了，你爸爸病得这么严重，我不想留你一个人跟他一起待着。”
哈莉特说：“我可以去叫医生。”外面正在下雨，温特太太很不放心哈莉特单独外出，可又觉得没有其他选择。于是她给了哈莉特一张字条，过了不久，格雷斯姑妈在乘车回家途中，看到哈莉特。
格雷斯姑妈把车停下，问她怎么独自一人在外面瞎跑。哈莉特那时早已迷路了，她解释她爸爸的病情突然恶化，格雷斯姑妈立马驱车前往医生家里，然后陪着医生和孩子回到她哥哥家。温特太太开的门，她说：“啊，医生，请您赶快过来看看，他好像不行了。我也不明白病情恶化的起因是什么，吃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也完全没可能啊，因为他吃的所有东西都是我亲手做的。”她领他们上了楼，病房的门开着。温特先生一见到他妹妹，立刻声音微弱地讲道：“格雷斯，我被下毒了。”
格雷斯想要待在屋里，但医生要做检查，最后她和哈莉特还是被从病房里赶了出来。对温特太太很不利的一件事是，她一丁点呕吐物都没有留下来。后来，医生允许格雷丝回到病房中，她坐在床边，握着她哥哥的手，问他：“亨利，是谁下的毒？”可那时他已经陷入昏迷，无法说话了。
后来，格雷斯把哈莉特带回家去，哈莉特对此万般不情愿。医生留下来，大约凌晨4点钟时，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昏迷后，温特死了。
医生根据死者的遗言，坚持尸检前不予签发死亡证书。格雷斯回不了家，她写了一张字条交由阿丽丝送回家。
不久，警察来到哈莉特奶奶家，要求见哈莉特。她以一副镇定的口气问道：“他死了？是被毒死的吗？是不是牛奶的问题？”
警察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不清楚牛奶的事。哈莉特于是告诉他们一个情况。在她母亲下楼后，她父亲说：“我很渴。你能给我拿点什么东西喝吗？”
温特太太把水杯拿到楼下，到厨房接热水去了。哈莉特没在手边找到水，就说，她有些玩具茶会用的牛奶，问她父亲那个可不可以。
她父亲说：“可以。”于是哈莉特就往玻璃杯里倒了自己的牛奶进去，这时他说：“把我药柜里放的药瓶拿给我。”他就着牛奶喝了一片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