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弟弟没有再回复她。她拿着手机,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第二天,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李力纶抱上了床。而李力纶正躺在她的身边,面朝着她,闭着眼,呼吸着,沉睡着。接着,她才发现,李力纶正紧紧地抱着她,使得她再次感到莫名地厌烦。但当她试图挣脱丈夫的怀抱时,一段闹铃声突然响起了,她被吓得哆嗦了两下。只见,李力纶翻了个身,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关掉,又趴下了。
姚锦妍本来认为自动挣脱了男人,自己还可以小睡一会儿,但当她的头脑里突然闪现着昨天的记忆之后,她立刻紧张地坐了起来。像是接收到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一般,随即左转右转地找寻着自己的手机。她的动静惊动了男人。李力纶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又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拿到了自己的面前,看了看。突然之间,也慌张地坐了起来,根本没时间理会姚锦妍,匆匆换好衣服之后,跑出了房间。女人坐在床上却还在一个劲儿地找寻着自己的手机。
走出房间的男人,跑到了厕所,进行快速地洗漱整理。结果当他又急急忙忙走到了客厅时,看着客厅上挂着的钟表,才发现刚才昏昏沉沉的自己看错了上班的时间。一脸傻笑之后,李力纶摇了摇头。他走到餐桌上,漫不经心地开始吃起了面包和牛奶来。就在这个时候,女人的手机就在男人的手边响了起来,将男人又吓了个措手不及。他抖了一下,差点没把嘴里的面包吐出来。李力纶是一个非常讨厌刺耳的吼叫声,以及震耳欲聋的嘈杂声的男人。于是他快速拿起电话,想要使电话的铃声消失。他想都没有想,直接拿了起来,接了电话。
“喂,妍儿!咋了嘛?咋突然想到给我两个(本人)发语音喃?”男人接过电话之后,才听见一个中年男人的粗狂声在他耳边响起。并且因为是四川话,他竟然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他用力咽下了自己口中的面包,却没想到被哽住了。只听到电话那头那个中年男子一个劲儿地问道:“喂,喂,喂,听得到不(吗)?听得到不?喂,是不是妍儿哦?咋不说话喃?”
他立刻拿起牛奶,大口大口地吞了下去,才将喉咙管的食物咽下去。随即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而电话那头似乎也听见了男人这头的声音,立即沉默了,然后突然又说:“在,在咋子哦(干什么)?未必打错了么?”
“没有没有,爸爸,没有,我,我是纶纶。”李力纶在急忙解释道之后,电话那头又沉默了。接着只听中年男人极为吃力地用着一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道:“哦,是纶纶嗦?哎呀,我就是不晓得你们那头在干啥子(什么),紧都(一直)不回我嘞(的)电话,我还以为出啥子事了?怎么样嘛?你们?”李力纶听着自己岳父的川普,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笑。
他想到了第一次到CD的时候,见姚锦妍父母的景象。这位父亲也是如此,非常急切地想要和他说话,说起话来却又及其地卖力。每说一句话,既要停顿,而且发音也并不标准。那个时候,他就非常地想笑。然而当着岳父的面,他又不能笑。结果在及其克制的情况下,他便一个劲儿地抖动着身子,流出了太过克制的眼泪。现在,他遇到了同样的情况。随即他便想立刻放声大笑。但他发现,他一笑,就会笑出声来,于是他咬住了下嘴唇,控制着自己的声响。
“爸,爸,我,我和锦妍,我们还好啊?怎么突然想到和我们打电话了?”
“哎呀!不是得!还不是昨天,妍儿昨天晚上,多晚了(很晚),突然给我发条语音过来,我就是不晓得她啥子意思啊。她咋了?她现在,在不在你旁边嘛?”
“现在啊?我在客厅,她好像还在房间里面睡觉,不知道她醒来没有。”听岳父这么一说,李力纶倒是担心起来。虽然他不知道姚锦妍给自己的父亲发消息有什么意图。但他还是有些疑虑。他担心的是,姚锦妍将自己的症状告诉家人。李力纶认为,这样不是不好,而是会让她远在四川的父母非常着急。
他知道,一个18岁的人,依然是偏向于未成年人的内心。他们一遇到各种困难,往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的父母。随着年龄的增加,虽然这种意识有所减淡了。不过拿他自己来说,当他有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自己的父母,自己永远的后盾。
“在睡啊?那就算了嘛,算了嘛,等她睡嘛。那我,先挂咯哇(吗)?”听着岳父的语气,李力纶像是听出了这个中年男人的一丝失落。那种四川话所带有着的无奈感,仿佛令他一个浙江人也感受到了别样的心酸。他像是即刻间看见了一位逐渐老去的人,独自一个人叹气的场景。于是他忙说:“没有,没有,她可能起来了。爸,你先别挂,我去房间看看。”而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一声有力的“对嘛,对嘛(好的)。”
李力纶快步走到了房间里面。只见女人反转着身子,正趴在被子上面。她脱去了睡衣和内衣,全身上下只剩了一条内裤,在阳光的照射之下,裸露着身体。
他猜想,女人一定是醒过来,正要换衣服的时候,又犯困了,于是倒头便趴下了。小孩儿的这种行为最为常见。“爸,她,她还在睡觉,要不要,等她睡醒,我再叫她打给你?”电话那边又没有声音了,但是男人能清楚听见岳父沉重的呼吸声。
他知道,岳父非常的胖,全身上下都是肉。而他那圆滚滚的脸蛋之下,有着一个像是裹着围巾一样粗壮的脖子。脖子上的肉明显叠了有两层。所以岳父即便不说话,在他呼吸的时候,也仍然能够听见他那用力呼吸的声音;看见他随着呼吸节奏抖动的身子。接着电话那头的岳父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说:“算了嘛,没得事(没事),她没出啥子事就好。”说罢,岳父果断地将电话挂断了。
他的耳根之间,随即便安静了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沉默,变得静止了。他站在门口看着门外射进来的刺眼光线,那束光正好照射到了妻子光滑的背上,使得她那裸露的肌肤看起来就更加的细嫩光滑了;而他的眼睛透过这束明亮的光线,便能清清楚楚地观赏到妻子每一块的美好肉体。
随即,他的头脑中闪现过一丝对于妻子肉体的欲念。但更多的却是由即刻间变得安静了的氛围所自带的悲伤感。他朝妻子走了过去,看着那束光打着的妻子的背部位置,静静地低下了头,吻了吻妻子的背。接着将她的手机,放在了床头柜上,又用自己的手机给妻子发了条短信。然后转身准备去上班了。
秋分之前,杭州的天一直会早早就亮了。当李力纶出门时,太阳早已经升到了空中,将阳光散漫了整个大地。李力纶开着车,一路缓慢地行驶着。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电台的相关消息报道;一面在脑中回想着刚才妻子那副模样。他感觉要不是上班时间要紧,恐怕他确实快要忍不住,再次靠近妻子、拥抱妻子、抚摸亲吻他所爱的人。
同时,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岳父。来自岳父的沉重呼吸声让他感到十分的悲伤。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悲伤。他试图询问自己,到底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对于妻子与自己的家人分隔两地而感到同情?还是在为自己无法找回自己所爱的妻子而悲伤?此刻,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他又开始埋怨自己。他一向不喜欢计较过去所发生的任何事。然而他也变了,变得常常回忆往事,回忆过去,总是念着如果的人。现在他面对自己的内心,一遍一遍地诉说着“如果的假设”——要是当初自己在现场、要是当初自己和妻子走在一起,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许现在这个家也就不会这个样子。
他一直认为这件事有关于自己的责任。其实,这是因为他觉得这件事发生之后,不仅是妻子,还包括自己,一切都改变了。但,更为令人痛恨的是,现在的他却束手无策。他除了需要比往常更为努力地照顾自己的爱人以外,便一无是处了。这是一种来自精神上的恐慌与悲哀。他不止一次感觉到,他与妻子渐行渐远。有些时候,他感觉仿佛,妻子在这里根本就是,既得不到家人的安慰,又得不到心灵上正真的治愈。
而他自己呢?他觉得他自己还是深爱着妻子的,他想要妻子变回来。实际上,他是不想放弃他所拥有的最为正常的生活,他也不愿放弃那么一点点拯救爱情的机会。他从来不愿轻易半途而废,更何况那是关乎到他的挚爱。
来到学校之后,李力纶快步走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接着他将放在柜子里面的卷子,一并抱了出来。抱着卷子,他直接又走向了教室。这个时候,上课铃声也在突然之间打响了。伴着铃声,他的步伐变快了。仿佛,有什么东西点燃了他内心深处的一团火焰,让他即刻间爆发出了最为积极的一面,也许他总是这样乐观。
他听着铃声,就像是听到了一种新的事物快速来临一般。而他感觉这确实是新历程的开始,一节课开始的铃声总能使他振奋,让他从一蹶不振中恢复过来。此刻,他知道他不能多想,只能告诉自己,他爱妻子,他要一直爱下去;他爱数学,他要一直在这儿干下去。他无法看见自己前面的困苦是有多大,但是他知道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要继续。在不停的呼吸与喘气之间,他只有爱着自己所爱的一切,也许生活才像样,一切才会恢复正常。
走进教室里面的那一刻,他能够清楚听见有好些同学都发出了哀怨声。但他才不管这么多,反而还笑了。李力纶的意识之中是非常想要以这种方式来让这些一大早就瘫坐在位置上的青年们,打起精神来,接受这一切,接受卷子、作业、书籍、资料与考试,让他们也跟着自己疯狂起来,疯狂到忘记自己所要面对的困苦,疯狂到真正爱上自己所要做的疯狂之事。“好了,数学课代表,来分发一下卷子。”没多久,大家都不敢再发表言论,一个接一个地迅速做起卷子来。
很快,下课铃的声音响起来了。有的同学一听见这个声音,就莫名地激动。但教室里依然保持着安静。同学们各自做着自己的试卷。李力纶习惯性地看了看自己的表,已经八点四十了。接着,他走出了教室。站在教室走廊的阳台上,拿出了手机。他即便知道自己已经给妻子发了短信,提醒她给自己打过来。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自己主动给妻子打了过去。
“喂?咋了?”
“你,还没有睡醒吗?”
“啊,怎么了嘛?”
“现在,醒了吧?”
“还不是被你的电话声吵醒的。”姚锦妍坐了起来,极不耐烦地说道。而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上半身竟然连衣服都没有穿。
“你爸爸,今天早上给你打了电话。”
“啥?你咋不叫醒我?”姚锦妍又惊又喜,突然之间才在头脑里面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
李力纶并没有急着向她解释这一切的经过,接着质问起她来:“你昨天是不是和你爸爸发了语音?”在另一端的姚锦妍一听李力纶严肃的语气,下意识地认为一定是李力纶偷看了她的手机。即刻间,对着墙壁翻了个白眼。她极力使自己保持平和,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李力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又质问道:“我想知道,你都对岳父说了些什么?你是不是已经把真相告诉了他?”
姚锦妍穿好衣服之后,为男人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并且还瞎猜疑她自己再次感到百般生气。她瞬间开启了歇斯底里的模式,于是立刻对着手机吼道:“你能不能不要认为现在的你,自己比我大很多,就用这副嚣张的语气给我说话!我告诉你,我给我爸发语音,是我的事,你管不着!我想给我爸发什么就发什么,根本不需要你在那儿说什么!你还凭什么质疑我?凭什么?”
电话那头的李力纶完全招架不住姚锦妍突然的吼声。他慌张地认为自己点到了免提,于是惊慌失措地在手机前按下了“免提”。结果哪知,手机的声音更大了。姚锦妍的声音在刹那间放大了好几倍。这响声可以说是连教室里面的同学都能清楚听见。因此,教室里面突然爆发出了嘈杂的议论声和一连串的讥笑声。在耳边听着开了免提的吼叫声,李力纶更是措手不及,心乱如麻。只好急急忙忙地将手机关掉了。
这个时候,李力纶关掉了手机,他原以为整个世界都会变得安静许多,却又听见教室内的嬉笑声正逐渐放大。
教室内,在李力纶家补过课的同学,甚至立马辨别出了这是谁的声音。马上放下的笔杆,给周围的同学解说。这么一来,全班都知道了李力纶的妻子是谁,而李力纶还被给骂了。现在大家对于姚锦妍的印象也都从一个温柔的历史老师转为了暴躁妻子的形象。同学们都对这对教室夫妇做出了无限的猜疑。
李力纶失神地走进了教室,看着同学们立马装腔作势地写起卷子来,他感到很不是滋味。这并不是因为他感觉自己被骂的事情成为同学之间的笑料。而是因为,他刚才已经听见了教室里面的哄笑声,当他走进教室的那一刻,笑声却在瞬间消失了。这即刻间的集体安静,反而让他闻到了集体之间“作假的味道”、集体的不诚实。他们的眼神里并没有慌乱不安,也没有笑意,反而是这种刻意的认真的模样,让他意识到了集体的虚假。他又想到了妻子现在的状态。有些时候,姚锦妍刻意的模样之后,是否意味着她有着太多的造作呢?
的确,他讨厌她刻意的表情,她故意做出来的模样,更受不了她动不动就大吼大叫。他想,也许他曾经也有过这般狗脸的模样和荒唐的岁月,但当自己已经是过来人之后,再去回首,他感受到的不是辉煌、激情与爽快,而是如同妻子口中的“瓜”般,令现在的他受不了,也不想再尝试这种滋味。果然自己已经度过了年轻岁月,他现在只想好好地过日子罢了。
“喂?爸?”
“诶!妍儿?你刚才在睡觉嗦(吗)?”
“啊,刚才那个男的没有喊我起来。”姚锦妍说着四川话,内心里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肆意妄为,也有着不言而喻的激动。
她听到爸爸的声音,更有一种才和他说了话的错觉,然而却又有一种几十年都没有听到他声音的错觉。这两种矛盾的错觉使得她的内心更加的矛盾,不知自己是想要放声大哭,还是要放声大笑了。但是她的鼻子一酸,眼泪就跟着冒了出来。与此同时,她的嘴角又扬得特别的高。在她28岁的脸蛋上显露出来的这副模样使得她整个人都显得如此荒唐可笑。
“你,最近咋个回事嘛?咋个样了嘛?”听着爸爸的问话,她犹豫了。她其实跟本不敢告诉自己的爸爸,现在自己的状况。那种心情既包含着不想让他们担忧而默默承担之后所感到的委屈,又包含着如同小孩子犯了错之后,丝毫不敢在父母面前承认错误,而内心慌张不安的悲哀。听着爸爸的呼吸声,她蹲在了地上,流着泪,看着房间门外静止的一切,也不知要说什么好了,只知道一个劲儿的哭泣。
“到底咋个了嘛?给爸说嘛,安(嗯)?你最近爪子(怎么)了嘛?安(嗯)?”
“没得事。(没事)”
“乱说(胡说)!我晓得,绝对没得那么松活(简单),爸爸晓得你那个性格,不想给爸爸说。你妈妈就一直在问我,你这几个月爪子(怎么)了。不是说你不打钱回来了,你不打钱也没得啥子的(不怎么样),就是生怕(很怕)你遇到啥子(什么)事情。你昨天又发了个语音给我,我昨天想了半天(很久),一直在想你最近扎个样(什么样)了。你,是不是,和纶纶扯经割孽(吵架打架)了嘛?安(恩)?”爸爸用着他那一口极为地道的四川话,语重心长地询问着姚锦妍的情况。姚锦妍听了之后,更加止不住眼泪了。这一刻主观的情绪吞并了她内心一切的想法,现在的她,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想要回家,回到四川CD,回到爸爸的身边。与其说她也不知道当初的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舍得离开自己的家,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现在在她18岁里却萌发了对28岁的自己的无限恨意。她觉得自己28岁的时候一定是真正疯掉了,她是在自己报复自己。
“爸,我,我想回来了!”说出这句话,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抽泣声,于是爸爸在电话那头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女儿痛哭的声音。更加的着急了,急急忙忙地问道:“莫慌!(不要慌)莫慌!咋个回事嘛?慢慢给我说喃(呢)?”
她一面抹着自己的眼泪;一面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之后说道:“没有,就是想回来看你们啊!我感觉我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回来啦?”
“是啊,你这三年,过年都没有回来。问你爪子(怎么)了,你又不开腔,就给我们说你忙。我想到,你嫁过去了嘛,是你一直想的嘛。现在咋个又爪子(怎么)了嘛?”听着爸爸的这番话,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活在了梦境中。她觉得她根本就不认识,不了解28岁的自己,也不懂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内心里面是多么的恐怖。但这一切居然又是真的,现在只有18岁的她却必须接受一个远离他乡、成为了陌生人的妻子的事实。此刻,她觉得眼前的事实是何其的荒诞,生活是何其的奇怪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