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消息总是传得最快,不过两日,就有人听到了风声,到风华宫走动起来。
“主子。”福全推门进来,正看到一身白衣的五皇子立在窗前。他将手上礼单贡上去,容景玹微微摆手示意他收起来。福全笑道:“这两天各宫送来的东西可是不少了,主子要不要再辟个厢房做私库?”
容景玹头也不回,只盯着窗外那一枝春花一角蓝天。忽而漫不经心地问道:“福全,你说这人的命运,真的只能由天定,人力全不能改?”
福全愣了愣,“主子,这个奴婢可没想过。不过无涯阁的师傅们不总是说什么‘人定胜天’的么?”
“‘人定胜天’……呵,是啊,人定胜天。”容景玹扶在窗棱上的手紧紧一握,目光瞬间坚硬起来。纵使天意如刀,可他容景玹从来也不是个甘愿束手待毙的人,他倒要看看,以他一世经历,是否能改变自己最后的结局!
成帝二十五年四月,春,皇后宁氏上告宗庙,过继美人蔡氏所出,皇五子景玹为嗣。成帝下旨,召告天下。时年,容景玹八岁。
——四年后——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当年半人高的小孩已有了少年的姿态。
十二岁的容景玹,眉目如画,身材纤细,若不是身穿男装,所有人都会把他当女孩子看。这样一副柔弱的样子,十分不讨皇后娘娘的喜欢,常让他去跟着侍卫武师们习武健身。奈何他天生于此道无有灵性,师傅教了十分,他能学得二三便很不错,还常常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而伤了自己,最后便连皇后也不敢再逼他。于是五皇子景玹文弱之名不径而走。
容景玹自己倒是不担心,上辈子他就是从这个样子长起来的,往后也只听人赞他清俊文雅、谦谦君子,没见长成男身女相的模样。
不过武功不成,容景玹的文采却是在这四年中有了长足进步,无涯阁的众位太傅们也都对他赞誉有加,说是比之文采最出众的三皇子也不差什么了,总算让皇后娘娘的脸上有了些光彩。
“主子,今天日头有些晒,您还要去观风亭?”
已经长成了青年模样的福全一路劝着他家主子,数年过去,他总觉得这位小主子越发的高深莫测。每日必去观风亭,已经成了小主子的一大嗜好,满皇宫人人皆知。
“无妨,湖边清凉,更为舒适。”
福全无奈,只好低头跟着走。正值初夏,御花园里姹紫嫣红一派繁华。一路上开得绚烂的锦带花把人不知觉就引到了夏池。只见满池碧色圆盘接连成片,点点或白或粉的荷苞立在当中,随风摇曳,与池下游鱼相应成趣。
经过戏荷台时,听到台上传来呼喝之声,远远看去宫人们跪了一圈,黑鸦鸦一片。福全张望了一下,低声道:“主子,是二殿下和四殿下。”
容景玹沉吟片刻,举步上前。早有眼尖的宫人看到他们一行,禀报了台上两位皇子,二皇子容景珪起身扬手招呼:“五弟!”“二哥好。”容景玹款步行去,拱手为礼,又对四皇子容景璲点头微笑:“四皇兄好。”
容景璲坐在仙草纹黄花梨交椅上动了动身子,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容景玹不以为意,笑呵呵地说:“两位哥哥好兴致,弟弟都不知道早荷已开,还是哥哥们有眼福。”
容景璲斜了容景珪一眼,冷哼:“本殿下今日本是心情甚好前来赏荷,奈何总有人要跟着附庸风雅。”容景珪脸色一沉,“本殿才觉得晦气呢,难得出门走走也能遇上疯狗。”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容景玹苦笑,就说这两位怎么会凑到了一起,原来是无意中撞上了:“两位哥哥,今日天气晴好,美景在侧,这口舌之争就免了吧。”
容景珪向来与容景玹交好,容景璲虽然对这个五弟心怀怨恨,可因着皇后的关系也不好与之翻脸,遂各自住了口。场面一时尴尬,容景玹笑着转了话题:“说起来还没有恭喜二哥,下月十六生辰过后,就要出宫开府了。”
容景珪脸色好看了些,“有什么好恭喜的,出了宫,再想和父皇母妃亲近都不方便了。”
“话是这么说,可开了府必竟是得了自由,行事间就可随意许多。”容景玹一脸羡慕的神色,“到时弟弟出宫就有了落脚的地方,二哥可别把我赶出去。”
“哈哈哈,二哥的地方还不就是你的地方?只管来就是。二哥给你单留个院子。”容景珪真心觉得这个弟弟实在知情识趣,很得他心。
眼看着两人言笑晏晏,容景璲心中不痛快,不怀好意地说:“五皇弟跟二皇兄的感情可真好。只不知大皇兄去岁也出宫开府,两位皇兄皇弟可去探望了几回?还是你们只愿彼此相交,都顾不得别的兄弟了?”
这话可谓恶毒,往小了说是与别的兄弟不睦,要是落到有心人耳里,却分明就是在指责两人私结派系,互为党羽。容景珪眉头一跳,容景玹抢先开了口:“四皇兄这话听着可酸,莫不是因为二哥没给你留院子?”他笑盈盈地说,“大皇兄那里我倒是真不敢去的。谁都知道大皇兄英武肃穆,从小与军士们相交,最是喜欢武技出众的侠士。弟弟我别的还好,可于武道一途实在无甚天赋,没得去大皇兄面前自讨了苦吃,那才真是要被赶出来的。话说,四皇兄的武功却是兄弟们中顶出色的,不知,是否去跟大皇兄讨教过?”
容景珪大笑,眼看容景璲脸色黑沉,只觉十分痛快。
容景璲心知这个弟弟口才不俗,再说下去怕也难得上风,心中火起,扭头对着场中跪着的几名太监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个祸害主子的奴才打死!”
容景玹这才像是刚看到场中情形一样,惊讶道:“这是怎么了?又有奴才不长眼坏了事?”
容景珪混不在意地说:“四皇弟的老奴刚才把茶碗打翻了,茶汤险些溅到我身上。”
容景玹往地上一瞧,一摊水迹几片碎瓷正躺在座前台阶上。上好的青窑银花,每年贡上的也没几件,各宫都精心着用呢,还差点伤了皇子,难怪这么大阵势。不过那个喊打喊杀的似乎也没什么好心思,二哥难道没看出来?马上要出宫入朝了,这关头要是见了血,对二哥的名声可不太好啊。
容景玹心中闪过好几个念头,转眼间便做下决定:“如此说来,这老奴可真是该死。只是我看他年纪也不小了,四皇兄身边怎么会用这么个手脚不灵便的奴才?”
容景玹指了指场中伏跪的老太监,虽看不见面目,可满头花白发色也足可见其年岁。“按理说,这样年纪的奴才早就该打发出去,或是发往皇庄、皇陵各处。就算是在宫里的,也该是粗使之仆,怎么让他近了身?莫不是……”容景玹在宫人们当中扫过一眼,就看一个身穿三品服饰的年轻太监不自觉往后缩了缩,当下面色微冷,指着他道:“是这个奴才打发他来伺候主子的?若不是他自己想偷懒,便是故意借这老奴的手为祸皇子,真是其心可诛。”
年轻太监脸色大变,扑通跪倒在地,大喊着冤枉。周围别的宫人们哗啦一声退开一片空地,独独把他留在场中。容景玹冷声道:“你道是冤枉,那可能说清为何明知宫中规矩还要让这样的老奴来近身伺候?本殿认得你便是四皇兄宫里专司分派职位之责,莫非不是你让他来的?”
伏跪在场中的老太监原本自忖必死,没成想突然来了个五皇子隐有为他求情之意,老太监也是知机,忙喊道:“就是谭公公吩咐奴婢来为两位殿下上茶的!”
容景玹望了四皇子一眼,不再多说,却见容景璲脸色黑沉如墨。容景玹心下暗笑,这回怕是这位兄长又要记自己一大笔。容景珪这时也隐隐回过味来,扫过地上两个奴才,又斜了自家两个弟弟一眼,若有所思。
“四皇弟……”
“谭锦,你个混账东西,平日里偷懒耍滑本殿都由着你,今日在皇兄面前也敢胡来,我看你是皮痒了。既然如此,那便去跟那个老奴才一起挨板子吧。”
看起来容景璲是不想再让容景玹掺和,直接让人把谭锦拉到春凳上绑好。容景玹心下暗笑,那谭锦是容景璲的心腹臂膀,他哪里舍得打死,不过装装样子罢了。果不其然,不过十几个板子下去,听谭锦叫得呼天抢地,容景璲眉稍微动。
坐不住了?容景玹暗忖这也该差不多了,本就没打算要那奴才的命,便对容景珪低声道:“二哥,给些教训,让这些奴才长个记性就是了。要真打死了,没得脏了二哥的手。你看呢?”
容景珪似笑非笑地扫一眼容景璲,漫声说:“这种没眼色的下贱货就合该杖毙了喂狗。不过哥哥知道,五弟最是心善,见不得这些腌臜事,便饶了他们一条狗命吧。你们可得好好谢谢五殿下。”那不阴不阳的语气,意有所指,容景璲气得脸色铁青咬着牙只是不理,容景珪冷眼看他,漠然一笑。
容景玹把一切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唇角,指着被打得直喘气的老太监说:“这个老奴看起来也不当用,四皇兄不如让给弟弟吧,我放在院子里做些粗使的活计,免得碍了皇兄的眼。”
容景璲瞪着眼,几乎要凝出血丝来,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皇弟,倒是,好心。”
“皇兄说哪里话,小弟这心软的毛病被母后教训了多次,只是改不掉罢了。”
容景璲拂袖而去,一群宫人架起谭锦呼啦啦跟着走了个没影。容景珪也无心再与容景玹闲话,只说开府当日会着人来请,便带着另一群宫人离去。一时间场中清静下来,连地上被打得半死的老太监也屏气咬牙,不敢再嚷。容景玹沉思片刻,忽而微笑着自语:“要开始吹风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