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陈启刚坐上马车离开梁国的时候,天阴沉沉的,头顶是一片片灰色的乌云,没有一丝微风的空气闷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以为我们这一路上必定是躲不过一场大雨了,不过,事实却是出乎我的意料,就在我们离开梁国的第二日清晨,天便晴了。碧蓝色的晴空中,时不时飘过一两朵白云,看得人神清气爽极了。
为了安全起见,这次护送陈启与我的人仍是宋祁。这一路颠簸不堪,等到了京城,不知又有多少危机在等着我们。
长时间坐在马车上,我早已被这狭小的空间压抑得太久,便忍不住伸出手,掀起了马车上那唯一能让我看到外面情况的小帘子,痴痴地向外面看着。
“在想什么?”陈启一双手搭在我的手上,语气淡淡地问着。
“没什么。”我转过头看向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只想让他放心些。伸出手握住他那双修长的手指,温热的暖意在彼此的双臂间缓缓升腾,心里那片有些空落落的地方仿佛被填满了一般。
“本王听说你前日夜里去了北宫看王后,而且还处死了一个宫人?”他语气淡淡地问着。
我将头靠在他的颈边答道:“那女子以下犯上,不仅不好好照顾王后,竟还对她动手打骂。臣妾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所以就来了个杀鸡儆猴,让后宫里那些不安分的人看看。”
“在这后宫里,还能这么为王后着想的人,除了母后,恐怕也只有你了。有时本王也会责怪自己,不能将王后照顾好,让她不明不白地受了那么多委屈。还好你细心照顾王后,那些本该我做的事,你都帮我做了。”他叹叹气,有些自责地说着。
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赌气似的埋怨着:“太后偏心也就罢了,没想到殿下竟也如此。殿下只说心疼王后受的委屈,可臣妾却从未听殿下说过心疼臣妾呢!真不知殿下这心是怎么长的,竟是体会不到臣妾的苦楚!”我佯装吃醋,还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心脏的位置。
他捉住我不安分的手,有些无奈地呢喃着:“染染……你明知道我对王后的感情,又何必计较这一时呢?”自从那日在楠清殿与太后商谈立后之事过后,无人之时,陈启便开始唤我“染染”,这样的改变倒是让我欢喜不已,可面上仍是表现得波澜不惊。
“臣妾只是说说而已。若是真嫉妒王后,臣妾又怎会看她被人欺负还肯出手相助呢?”我朝他笑了笑。
听我这么说,他也淡淡地笑着,只是眉眼间仍是浓得化不开的难过:“本王现在,竟开始有些后悔带你回皇城了。”他无奈地苦笑着,眸子里划过一丝哀伤。
“为什么?有什么可后悔的?”他这没来由的话搅得我心里一惊,而我却还是故作平静的样子,扬起头等着他的回答。
“因为,今日之行诸多凶险,我们有命来,他日,就不一定有命回去了。我自己还好,大不了顺了太子的意,随父王去了便罢,可你又怎么办呢?”他认真地说着,语气也是那么严肃。
听到他如此说,我也只能想办法宽慰他:“事情也许未必像殿下所想的那般,纵然局势危急,可臣妾始终在殿下身边,一定会帮殿下解围的,”说罢又笑了笑,“再说,倘若殿下真的没有幸免于难,臣妾也会随殿下的脚步,绝不会离开殿下半分。”
他的眸子里写满了澄澈的笑意,似是对我的话感到很满意。渐渐地,我的眼神慢慢变得狠厉,“如果真像殿下说得那样,太子很聪明,也很奸诈,但再聪明的人也有疏漏的地方,或许我们就可以用他的疏漏,逃过一劫。”我们都很清楚,现在摆在我们面前唯一的,也是最严峻的问题,就是太子,只要这次皇上仙逝的事情我们能逃过,那么今后,太子便再难找机会和理由再对我们下手。
既然我已经选择了站在陈启身边,那么我便会随时随刻为他着想。于我而言,他的命同我的命一样重要,甚至会更甚于我。现在,面前这个我所爱的男子遇到了让他头疼的事,我当然会竭尽所能去为他想办法帮他摆脱困难。
他带着些许欣慰的笑容,眸光淡淡地看着我。此刻的我们,像极了两个相依相偎的孤独人,相依为命是我此刻能想到的最贴切的说法。我将脸颊靠在他胸前,留恋着他温热的体温。
不知不觉间,马车在路上已经摇摇晃晃地颠簸了一日,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我们抵达了皇城的郊外。这里是一片树林,周围有许多枝叶繁盛的树木。陈启没有再让军队前进,而是让所有人就在此处先驻军歇息一晚,等明日一切都整顿好了再进京城。这次的回京之行,陈启带了两万兵士随行,却不是两万人都紧跟其后,而是宋祁带着两千精兵同我与陈启在前,剩下的兵士随后才到。
宋祁命令兵士们合力支了几顶帐篷,又找了些柴火生了几堆火。等到一切都安置妥当,天已是快要黑了。
我和陈启坐在火堆旁,我吃着干粮,顺便看着在火堆上烤得滋滋冒油的兔子肉,而陈启则是沉默着,想着他的心事。忙活了许久的宋祁终于得空,他大步走到我们面前,朝着陈启握拳施礼:“启禀殿下,臣已经命人搭建好了几顶帐篷,”他指着远处最大的那一个,“那一顶帐篷就是今晚殿下和美人的歇息之所。”
听他如此这么说,我连眼皮都没抬,用淡淡的语气对他说:“不了,那么好的帐篷,还是留给宋将军住吧,”我侧目,瞥了陈启一眼,“本宫和殿下,今晚在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帐篷里住下就好。不过本宫觉得宋将军今晚还是别歇息了,这荒郊野外的,不知太子会不会今晚就对我们下手,将军还是防着些好。”
陈启听懂了我话里的意思,低着头淡淡笑着。我继续说道:“本宫知道,这么多天马不停蹄的行军已经让宋将军和兵士们都有些疲惫,但是,今夜各位务必守好各个帐篷的入口,而且要轮流值守,另准备快弩刀剑之类杀伤力强而且用起来方便的兵器,以保证若是有贼人闯入,进来,他就没命再出去。”
宋祁一听我这么说,立刻握拳低头,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对我说:“美人放心,臣都已经安排好人了,保证殿下和美人高枕无忧。”
看他这么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反倒是冷笑着:“将军最好能保证殿下的安危,不然,明日清晨,宋将军想必连京城都不用进了,直接回梁国去吧。”
许是我话说得有些重了,宋祁一时间没想出话来接我的话茬,气氛顿时显得有些尴尬。倒是陈启,轻咳了一声,对宋祁说道:“既然都安排好了,那就先去歇息会儿吧。赶了一天的路,想必大家也都累了,让士兵们都拿些东西吃,只是,今晚情况特殊,让大家都别喝酒了。”
宋祁施礼退下,我将烤好的肉扯下来一块儿递给陈启,他接过肉,叹了一口气,用有些责备的语气道:“何必如此说话呢,宋祁又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他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笑着:“若是交代得严些,他自然会更上心。这是一个赌局,而我们,都不能输。太后、世子还有王后都在梁国等着我们回去,为了他们,我们更不能有丝毫的大意。”
“是啊。”他笑着,那模样却是我无法忽视的无奈。
将烤过的肉全都吃完,又喝了些水,我起身,拉起陈启的手:“走吧殿下,去看看我们今晚的住所。”
夜晚,宋祁听了我的命令,在那顶最大的帐篷里歇息,而我则与陈启相偎在帐篷里,谁都没有倦意。此刻关系到陈启与梁国的生死存亡,谁又能无视危险的四周而睡得香甜?
大概已是到了午夜时分,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下垂,此时的我已经开始有了一丝困意,下意识地,我握了握陈启的手,而他平稳的呼吸也让我意识到他的清醒。
有些想纵容自己沉沉地睡下去,却在即将陷入梦境之际,听到了一阵兵器交错的声响。我的意识立刻就清醒了,看来我今天猜得没错,太子果然已经等不及了,想在今天,就这个荒郊野外结果了我与陈启的性命。
陈启也听到了声响,他一下子坐起身,想要朝外走去,可我却一把拉住他,示意他待在原处不要动。
帐篷外的厮杀声越来越大,不断有刀子没入人身体的闷响,也有因为痛苦而过分惨叫的声音。随即,一堆堆篝火被重新点燃,仅是从帐篷里面看去,就能看到外面被火光照亮的丛林和一个个挥舞者兵器的兵士,树木歪斜的影子投在帐篷的帷帘上,显得有些妖异鬼魅。
我与陈启屏住呼吸躲在帐后,慢慢地,厮杀的声音渐渐停止,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帐外传来宋祁沉稳的声音:“启禀殿下,臣等已将贼人擒获,”说罢他又轻咳了一声,“果然不出美人所料,刚才臣的帐篷里,竟闯进了五个贼人。”
听到此,我心里缓了一口气,还好我留了个心眼,不然现在我与陈启的处境会是怎样?恐怕早就成了刀下鬼了。
我和陈启一把掀开帷帘走出帐外,我抢先一步问道:“一共有多少人?”
“回美人的话,一共二十人,其中十九个人都已被杀死,臣捉了一个活口。”宋祁伸手指向了不远处一个被麻绳五花大绑的壮汉,那人的嘴被破布条儿狠狠地勒着,表情痛苦异常。
宋祁大手一挥,便有三个士兵将那人带了上来,那人脚下走得磕磕绊绊,似乎腿上也受了不轻的伤。
我走到那人面前,冷冷地对他说:“你也看到了那些人的下场,老实告诉我们事情的原委,本宫兴许会放你一条生路。”
那人急急地点头,大概是怕极了死亡。
我一把扯下缠在他嘴上的布条,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太子,是太子让我们这些人来偷袭梁王的。他说不希望明天看到梁王出现在皇城,所以让我们务必要偷袭成功。”
“除了你们,太子还在别的地方设埋伏了么?”我追问着。
“太子说今晚是他在梁王进京前唯一的机会,若是我们错失了今晚,等梁王进了京城,那便不好再下手了。”
听他这么说,看来太子只留了这一手。我狠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壮汉:“你们一共只有二十个人?”
“对。我们都是太子亲自挑选来暗杀梁王的,不求人多取胜,只求速战速决。”那人飞速地答着,一股脑儿地将他所知道得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二十人,看来果真一个逃掉的都没有。如此,我心里便踏实多了。也幸好没有人逃走,不然那就真的麻烦了。
抬起头,我看向宋祁,对他使了一个眼色,紧接着就转过身去,看向了陈启。忽略了身后一声声求饶的呼喊,我心一横,任凭宋祁用刀砍了下去,侧过脸,我甚至可以从帐篷的帘子上看到那人因为怕死而瑟缩着的身子。只是一刀下去,顿时,再没有聒噪的声响,周围又恢复了一片沉寂。
我缓缓走到陈启面前,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对他说:“殿下,回去歇息吧。今晚,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
陈启没有理我,眼眸却仍是直直地看着地上布满鲜血的尸体,脸上慢慢浮现起一种失落和愤怒的神色。
我没有再继续说什么。身旁的宋祁倒是冷静理智得很,上前一步对着我问道:“美人,这些尸体是不是该……”
我答道:“全都埋了吧,越能掩人耳目越好,清理周围地上溅上的血迹,最好保证太子派人来这里查的时候,连他们一点踪迹都发现不了。”
宋祁得令之后便找了些做事得力谨慎的兵士去埋了那些贼人。陈启的眸子依然黯淡无光。我走到他跟前,用手抚了抚他的衣角,接着又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回去吧殿下,外面冷。”
他抬起眼眸,清冷的月光下,我看到了他皱紧的双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为他抚平,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神里渐渐露出的苦楚让我无法忽视。
回到帐篷里后,他静默地靠在我的颈边,温热的气息从他的鼻尖传来,扑到我的脖颈上,让我不禁感觉有些痒。
“我曾经试着把他当做亲兄弟,尽管我知道我们嫡庶有别,我也知道他心计比我多,可是我曾试着去和这个名义上是我兄弟的人亲近,只因为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子,我们是手足,”他若有若无地苦笑了一声,“可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如此急着想要置我于死地,就在此刻,就在此地,倘若我真的遂了他的意被暗杀,恐怕就算我暴尸荒野,他也不会找人来给我收尸吧!”
听着他如此无助的喃喃诉说,我不禁心里动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站在他的立场,倘若我是他,面对来自至亲手足那无所不用其极的暗算,此刻的我,又会是怎样的心情?那种痛心的感觉恐怕不是一个“失望”能形容得了的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一边继续听着他的诉说,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想要用这种方式来宽慰宽慰他。
“回京之前我想过,我与他早已一别经年,我在梁国经营多年,他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会不会不再像从前那般狠厉了?我甚至想过,会不会是我心胸太过狭隘,所以才会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曾以为是自己多虑了,可是从刚才看来,我倒是觉得自己想的太少了。”他冷笑着,语气里的一丝苦涩令我无法忽视。
“殿下,心寒么?”我拍着他的后背,淡淡地问他。
“或许吧。看来,是我不该心软,是我不该再对那个狠毒的王兄抱有任何奢望。”他的语气渐渐沉了下去。
沉默过后,不知不觉间,倦意再也无法抗拒地朝我袭来。外面挖坑埋着贼人的兵士们仍是一刻不歇息地忙活着。铁铲与石块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地从帐篷外传来,宋祁指挥他们的声音一刻也不曾放松。那样清晰的声音却无法让我变得清醒。眼皮渐渐地往下沉,不经意间,我便坠入了无边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