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楠清殿的大殿前已经跪了将近一个时辰，可是太后仍是不肯见我一面。静心姑姑嗫嚅着双唇走到我跟前，伸出双臂欲将我扶起：“王后还是快快起来吧，地上凉。”
我搭上她的双手，借助她的力起身。揉了揉有些酸软的膝盖，胸口闷闷的，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我忍住身体的不适，竭力笑着：“让姑姑见笑了。”
她听了，摇摇头：“王后这是哪里话。太后想必还在为世子的事不肯原谅娘娘，等这段时间过去了，或许太后就想开了。其实这事娘娘也别怨太后，太后她年岁大了，又对世子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太后误会娘娘，还请娘娘莫怪。”
她这一番话听得我心里宽慰了些，眉心也稍稍舒展开来：“姑姑的话，我懂，所以，我会等。”我会等，等到太后再不怨我再不误会我的时候。低下头，我又不禁苦笑，我真的能等到这一天么？我深知这件事对太后的影响有多大，太后恐怕直到临死，直到闭眼的那一刻，都难以摆脱世子之死带给她的伤害。
此时，宛陵也从我们身后不远处走来，将手中那件淡蓝色的外裳轻轻为我披上，又仔细地将我胸前的扣子系好：“娘娘，披上吧，天凉了。”
她淡淡的语气，让我蓦地就想起很多年以前她刚来相府的那些日子。那时的她，活泼好动，远不及现在这般淡雅恬静。果然，时间的打磨之下，我们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
我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放心吧，我身体没事。”转脸又跟静心说道：“既然太后不想见臣妾，那臣妾也只得回宫了。只是还想劳烦姑姑转告太后，害死涵儿的凶手，已被臣妾处死了。”
静心点了点头，语调平稳地说：“王后放心，老身定会转告太后。”
我朝她颌首，微微一笑，转身朝着正阳宫有去。
“娘娘，奴婢听说，宋将军出征回来了。”宛陵语调平稳，我听不出她任何情绪的起伏。
想到宋祁，我不禁身形一愣，停在了原地。眼前伫立着一棵高大的树，上面仍挂着绿叶，但枝叶间也添了不少枯叶，有些发黄枯萎的树叶正无声无息地从树枝上缓缓飘落。
我走上前，伸手摘下一片已经发黄的树叶，冷冷地笑：“宋祁回来了，但愿他带回来了我想要的东西，不然，倘若他敢跟我耍一点花招，我都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是的，世子之死已经折磨了我将近半年之久，那蛇蝎心肠的人就在我左右，若不能除之而后快，想必我也离郁郁而终的日子不远了。如今宋祁出征，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倘若他因为一时心软违抗我的命令，使得世子之仇难以得报，我发誓，哪怕他是宋祁，是将军，我也会想尽办法报复他。
仇恨，真的可以让人发狂。
比如现在的我。
毫不留情得将手里的枯叶捏碎，我狠狠地笑。宋祁，你最好别让我失望，不然，即便是赔上自己的性命，我也会让你同我手中这枯叶一般，破碎得残破不堪。
“走吧。既然宋将军回来了，那就陪我去看看，看看我交代给他的事，他为我做好了没有。”我转过身，朝着宛陵淡淡一笑。
走进大殿的时候，一个小太监语气有些颤抖地跪在我跟前，语气里满是畏惧：“王后，王后娘娘，刚才宋将军来过，他，他把一个用布裹着的东西放在殿里就匆匆离去了。小的看那东西诡异得很，看样子像是个人头！小的怕吓着娘娘，就，就把它放在那里了。”说着，他有些颤着伸出手，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大殿的那个角落里，果然有一个用黑布裹着的东西。
没有畏惧，我一步步走上前。在那团黑布前蹲下身，我仔细看着那块黑布，上面隐约可见一些斑驳的血渍。宛陵走上前，挡住我的视线：“娘娘还是不要看这东西了。奴婢怕这东西脏得很，污了娘娘的眼。”她的语气有些急，就连一双手也微微颤动。
我笑着拂开她的手：“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什么是能让我怕的？”
伸出手就要解开那黑乎乎的裹布，纵然里面是洪水猛兽又有什么可怕？只要我能为我的涵儿报仇，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平静地解开一层层布，终于在最里面，看到了郑氏的人头。往日里她娇美的容貌早已不复存在，满脸都是斑驳的血渍和濒死前狰狞又绝望的表情。宛陵伸手捂住口鼻，显然她是被这一阵阵的腐臭味熏得够呛。轻轻地转过身，却见刚才那个小太监此刻正瘫坐在我们身后，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嘴里颤抖着嘟哝着什么，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我笑着淡淡开口：“过来，把郑氏的人头埋在正阳宫的后花园里。现在就去。”
涵儿还在的时候，我常在后花园里种些他喜欢的花草，后来他不在了，我也就无心再去侍弄那些东西了，如今，正阳宫的后花园已经荒废多时了，将这人头埋在那里最好不过。不但可以悄无声息地解我心头之恨，还能让涵儿和王后的魂魄得以安心。
那人听我如此说，却是一点点地往后退，一边摇着头。我有些来气，刚想斥责他，宛陵却起身，开口道：“王后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还愣着干什么，再敢怠慢，我就找人把你和她的头一起埋了。”
那人一听这话更是慌乱不已，但是在威胁面前，他还是选择了理智。有些摇摇晃晃地起身，他艰难地走到郑氏的项上人头前，用那块脏得不堪的黑布将她惨淡的容颜包裹其中，然后立刻抱着人头飞奔出大殿，朝着后花园跑去。宛陵不放心，也赶忙跟着跑了出去。
我静静地坐在席子上，靠在枕榻边，微闭着眼眸休憩。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我的身体一直不适，总感觉胸口闷闷的。时间长了，心里便开始慌乱起来，总觉得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但是转念一想，郑氏这个祸害现在已经被我解决了，恐怕也没什么人能再挑起事端陷我于不义了吧！
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的光景过去了，宛陵气喘吁吁地跑进殿里来。
“都收拾妥当了？”我淡淡开口，语气平静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仿佛我未曾见到郑氏那血淋淋的人头一般。
“娘娘放心吧，都打点好了。那小太监奴婢也警告他不要乱说，这件事殿下肯定不会知晓的。”
我伸手摆弄着眼前的瓷杯，毫不在意地开口：“纵然殿下知道了又怎样？诏书不是他下的么？其实他心里也是想除去郑氏的不是么？”一句话，像是在质问他，也似是在质问自己。
宛陵被我这一句话噎得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悄然将话题转向别处：“奴婢听说宋将军跟楚国打仗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梁国失了一些郡，可宋将军也擒了楚国的一个大将，这样看来，倒也算是旗鼓相当，没吃什么大亏了。”
宛陵这一句话点醒了我。之前有世子之死让我消沉，几月未曾理过政事。虽说前些日子也曾劝谏陈启将郑氏送到前线去劝和，但终究这也只是我的一己私欲，算不得是为了梁国的“大义”。如今，奸人已除，我也该想想怎样挽救梁国于水火之间了。
也许我与陈启之间已经隔了太深的沟壑，因为种种原因，也没有人肯先迈出那一步示弱，但我与他终究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梁国败了，陈启倒了，我这个王后也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当务之急，便是帮助陈启想尽办法打败楚国。
想到这，我一刻也不想再等，忙起身唤着宛陵：“走，咱们这就去宣德殿。”
我踏着碎步走在前头，宣德殿的台阶依旧干净整洁。走过那一级级台阶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些躁动的情绪在涌动。
是的，一年多前，我们曾在这里携手。他温柔的耳语至今还在我的耳畔悄然流转，那一声声坚定的誓言也犹言在耳。纵然往日还有太多的误会，我也愿意不计前嫌再次站在他的身侧，陪他一起共同面对这一切。
太监进去通报过之后，在我身前施礼：“王后娘娘，殿下宣娘娘进去。”说罢，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宋将军此时也正在宣德殿里。”我推门的手微微颤了颤，有些呆愣，随即又轻轻说了一句：“知道了，你下去吧。”
带着一丝希冀，我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仍是陈启那一双没有太多温度的眸子。似乎从那次误会之后他对我就一直保持这样的态度了。没有惊异，我早已习惯了他用这种漠然的眼神看我。但是现在我还不想追究这些，毕竟当务之急是和陈启联手一起对付狡猾的楚王陈锡，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
陈启看了看我，淡淡开口，声音有些暗哑：“你来了。”
我微微颌首，心里却波涛汹涌。你来了，这样的语气，是期待着我的出现么？脑子里划过这样一种想法，随即又低下头，掩去了我的无奈。
“宋祁，继续说你的吧。”陈启淡淡开口，等着宋祁接下来的话。
“殿下，依臣之见，楚国与梁国间，近些日子不应交战。这次打仗已经让两国都损耗了太多了力量，现在应该让士兵休整，等过些日子再谈打仗之事。”
直到听见宋祁如此说，我这才意识到，宋祁此刻还身着上阵的铠甲，那一身铠甲反射着冷清的光芒，一如他往日那张肃穆的脸。想必他此次回京定是连府邸都没有回，直接先进了宫，将郑氏的首级呈于我的跟前然后又匆匆离开来到了陈启的宣德殿。
心中突然就生出些许不忍。
陈启听了宋祁的话，眉间皱得越来越紧，却是没有开口。
陈启不是好战之人，宋祁也不是。如今和楚国闹得这般田地无非是为了自保。我明白陈启，倘若不是形势所迫，他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士兵冒着战死沙场的危险到前线去送命？
我想了想，觉得有个办法或许可以暂时延缓战事。
“本宫听说宋将军此次出征，擒获了楚国的一员大将，名叫左昭。不知将军准备如何处置？”
“按律，当斩。”宋祁沉沉地开口，语气中满是坚定。
我转过头看向陈启：“殿下，臣妾觉得，左昭这人，杀不得。我们可以利用左昭，来换取失去的那几个郡，这样远比杀了左昭更有实际意义。”
陈启有些犹疑：“你有多大的把握，能让陈锡答应你的要求？”
我却是淡淡一笑：“民心。”
是的，我听说那个左昭年纪也不小了，倘若不是这场战事来得突然，此时的他也快到了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左昭以前战功赫赫，曾为楚国立下过不少功劳，为楚王打退来犯的匈奴。论军功，此人当之无愧为楚国第一人。现在为楚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被敌人擒住了，敌人要将他作为谈判的筹码换取自己在战事中失去的几个小郡，并且还要主动将他送上门。若是楚王不答应，楚国的百姓会怎么想？还在为陈锡卖命的人怎么想？为了几个区区小郡便舍弃了为自己出生入死多少年的老将，那也是否太过狠心无情了？若楚王真的那么做了，恐怕，知情的人难免心寒，日后再也不愿为其卖命。
听我如此一说，陈启有些心动，只是仍有些举棋不定：“若是真的谈和，那谁去合适？毕竟谈和这么大的事，不能随便找个人就去了。何况此去又有诸多危险，我也很为难。”
我看出了他的难处，刚要开口却被宋祁打断：“殿下，臣愿赴此行。”宋祁的话总是那么坚定有力，语气中总有那份旁人不能反驳的硬气。但是这次我必须要反驳他：“不行，殿下，臣妾愿意代劳。”
一句话一出，陈启立刻睁大双目，眸子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绪：“不行，你不能去。”
他的拒绝让我欣喜，可是这次，我必须得去：“殿下，宋将军是梁国最得力的将军，若是宋将军去了，是个圈套，那梁国还有谁能守？”
我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纵是陈启不愿，他也必须掂量掂量。
我缓缓走到他跟前，抬头凝视着他的眉眼：“这次去的人，身份不能卑微了让人看不起，却也不能是梁国最终要的人。权衡利弊，只有臣妾这个不重要的人去，最合适。”
“不重要”这三个字一出，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但是，在这场战争里，我确实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可你想过自己的安危么？”他的一双眸子紧紧地锁住我，眼神里有一丝痛苦，也有一丝苦涩。
“若是人人都只想着自己，那梁国岂不是要亡了？”我淡淡一笑，说着陈启最担忧的事。
我知道，此次之行，诸多危险。可是，这也是我唯一能为陈启，为梁国所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