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也在F市那边为她想办法,跑到当地各个中学去看有没有缺老师的。F市的中学倒是很缺师资,听说了她的情况也很感兴趣,但学校都没办法替她转户口,说如果她能自己解决户口问题,那就可以录用石燕。但在那个年月,要想凭个人的力量把户口从D市弄到F市去,恐怕比登天还难,于是又搞成了一个僵局:没有F市户口,就没法在F市工作;没有F市的工作,就没法往F市转户口。
黄海跑了一阵儿,没跑出个名堂来,每次写信都在抱歉。石燕有时都不怎么想跟他通信了,因为他又是这么幸运,留在了A大,而她呢?连个师院都留不下来。如果说四年前的分道扬镳还可以归咎于一次考试的失误,那这次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如果没有黄海,她还可以安慰自己,说留校的都是开后门的,有了黄海就不好这么说了,因为他父母都在“洞洞”那边,他能有个什么后门可开?人家完全是凭实力。
她有点奇怪的是,黄海抱了这么多歉,鼓了这么多励,但从来没说“那我就分到你去的地方去吧,如果你去‘洞洞’,我就去‘洞洞’;如果你留D市,我就到D市”,如果他这么说,她肯定一头栽他怀里去了,但是他没有说,而是老把一个“希望你早日考到A大来读研究生”挂在嘴边,好像怕谁不知道他在A大似的。
从这一点,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卓越,人家为了女朋友,就从K大分回D市来了,虽然被女朋友甩了,也算“虽甩犹荣”。而黄海呢?以前还说过要到D市来的话,但到了关键时刻,就不敢说了,真的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
就在石燕已经基本接受了回“洞洞”教中学的悲惨命运的时候,卓越突然找上门来了。那天她刚洗了澡洗了头,还没收拾好自己,披头散发的,脸上也是热水泡过蒸过的那种不正常的红,就听人叫她:“石,有人找你。”
她跑到寝室外面,看见卓越站在那里,她的脸更红了,简直像火烧一样发烫。卓越看见她出来,也不说话,只盯着她的脸看。她慌忙用两手捂住脸,问:“你——你找我有事?”
“嗯,有点事,跟我下来吧。”
他的声音是那样不容置疑,甚至带点命令的意思,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她肯定很反感,要起来造反了,但因为是卓越说的,她就像小学生听到班主任的命令一样,除了听从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她不假思索地说:“好,等我换个衣服。”
他没答话,好像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她飞快地跑回去,找了一件能出门的衣服穿上,转身跑到寝室外面,见卓越已经不在那里了。她跑到窗户边看了一下,见他坐在摩托上,不知道是在等她,还是准备独自离开。她在窗户边站了一会儿,发现他没动,知道他是在等她,便飞快地跑下楼去。他还是没说话,但明显地在等她自己坐上去。她像上次那样坐在后座,用手抓住他座位的下面。
他问:“坐好了?坐好了我就起步了。”
他不说要带她去哪里,她也不问他要带她去哪里,两人好像是早就约好了的一样。一直开到一个饭店门前了,他才停了车,让她先下来,然后他也下了车。
她问:“这是——什么地方?”
“地狱。”
“什么?”
“地狱,敢不敢跟我进去?”
她看他一本正经地样子,忍不住想笑。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让她走前面,他走在她后面不远的地方,她有种感觉,好像他在用两手推着她往前走,但她清楚地知道他的手没碰着她,但就是有那么一个“他在推她”的感觉。她走着走着,不时地回头仰脸看他一下,而他就再做一个“请”的姿势,大概是叫她继续往前走。
最后终于走到一个包间跟前,他说:“到了,请进。”
两个人走进去,看见已经有两个人坐在那里了,中年男人,像是当干部的。石燕到现在还不知道卓越把她带这里来干什么,正在那里乱猜,就听卓越介绍说:“这位是师院的张科长,这位是教委的刘主任——这就是石燕。”
石燕还从来没跟这么高级的官员打过交道,赶快结结巴巴地跟他们打招呼,打完招呼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拘谨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听他们说话。
听那三个人的口气,他们还在等一个人,大概是最重要的人。过了一会儿,卓越出去了,不知道是去打电话,还是去等人。另两个男人在那里交谈,石燕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很尴尬,心里也开始恨卓越,搞什么名堂?事先不通知,到了这里还不说是怎么回事,天下怎么会有这么专横武断的人?
但她心里好像又有点喜欢这种专横武断一样,觉得男人就是要有这么一点风度,可以把你当个小鸟一样照顾,一切都为你安排好。
过了好一阵儿,卓越才陪着一个比那两个中年人更年长些的人进来了,介绍说那是师院的张副院长。石燕到师院几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离这么近看她自己学院的院长,好像也没什么过人之处,至少在长相上是如此。
几个人开始点菜,每个人都拿着个菜单研究,但最后也就是张副院长点了两个菜,其他都是卓越代办了。
石燕一直处于紧张和不自然的状态,而那几个人既没怎么跟她说话,也没谈什么具体的事,都是劝酒,单劝、对劝、反劝、正劝,热闹得一塌糊涂。
最后,终于酒足饭饱,于是纷纷告辞,起身离席。几个人到了餐馆门外,又是一阵客套寒暄,至少客套寒暄了一二十分钟,那三个才真的离去了。石燕跟卓越站在餐馆门外,你望我,我望你,她小声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请你吃饭呀。”
“为什么请——我?”
“你分配的事,不请你请谁?”
“我分配的事?你怎么知道我想——分哪里?”
“我神机妙算。”
“肯定是听姚小萍告诉你的吧?”
“我还用她告诉?这是明摆着的事嘛。”
她鼓足勇气问:“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肯定是因为我喜欢你啰。”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以为他会委婉一点,然后她一点一点逼,他一点一点退,最后才被她逼得说出来,那就显得比较真一些。哪里知道他一下子就说出来了,说得太轻松了,反而不像真的了,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的原因。她不好意思地说:“你肯定是喝多了——”
他狡黠地笑了一下:“你们女生不都是这样猜度男生的吗?不管是谁,只要是给你们帮忙的,都是想追你们的。”
这话很让她生气,反驳道:“你别把所有女生都说得那么——不堪,我就没有这样猜度男生。”
“只不过是个承认不承认的问题——”
她被他说中,心里很恼火,差点要发脾气了,但他换了口气,很平静地说:“是姚小萍告诉我的,她说她老觉得对不起你,本来应该是你留校的,结果因为她的缘故,害得你没留校,但是她又实在需要这个留校的名额,而且就算她退出,这个留校的名额也不一定就落到你头上,所以她问我能不能让我妈帮个忙,把你分到D市教中学。”
她原以为是留校,因为她看见请的人当中有师院副院长什么的,但听他现在的口气,只是留D市教中学,她的心一沉:“那你怎么不先问我一下?其实我不想留在D市教中学。”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在D市教中学,宁可回家乡去。在那边的话,以后考研究生可能还比较好找熟人搞报名的事,如果是在D市,恐怕一呆就是十年八年的不让考研究生——”
“噢?是这样——”
她连抱怨带抱歉地说:“你应该先问我一下的免得白费些钱要不我来付这顿饭的钱?”
石燕以为卓越绝对不会让她来付钱的,至少也要客套一阵,哪里知道他真的把帐单给了她。她接过来一看,两百多块,这是她好几个月的生活费了,虽然她的存款绝对够付这些钱,但她心里很有点烦:这个人才有意思呢,事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乱帮忙,乱请客,到头来还要我付账,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搞,我不早就破产了?
她气呼呼地把账单塞进自己的小包,说:“我现在没带这么多钱,等我回去拿了再给你。”
卓越也不客套,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看得她更生气了,扭过头去不理他。回来的路上,两人基本没讲什么话,一直到她寝室门口了,卓越才说:“留校的事先别告诉姚小萍。”
“什么留校的事?”
“你留校的事。”
“我留什么校?”
“当然是留师院这个校——”
“你刚才不是说——是教中学的吗?”
“我哪里说了?我说姚小萍叫我帮你在D市找个中学教教,我没说我对她言听计从——”
她愣了:“那你的意思是说——”
他狡黠地一笑,问:“是不是很后悔自己的脾气发早了?很有点尴尬吧?”
她差点上去擂他一拳:“你——你怎么是这样的人?总拿人家开涮?”
“不是我拿你开涮,是你自己没把话听全就发脾气。”
她尴尬极了,刚才还那么气呼呼的,现在好像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一样。她傻站了一阵儿,问:“那系里一下就留了两个人?”
“谁说系里留了两个人?”
她见他又在涮她,有点撒娇地说:“你又拿我开涮?我不理你了——”
“你们女生是不是觉得男生都很怕她们不理他们?”
她最讨厌他这样“你们女生”“你们女生”地评论了,不知道是讨厌他把她跟别的女生一样看待,还是讨厌他这么主观臆断——或者说这么不留情面。她催促说:“别涮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出来吧——”
他好像还是能察觉真生气假生气的,见她真的要生气了,就不再卖关子,说:“不是留系里,系里那个名额已经给了姚小萍了。”
“那是留哪里?”
“留学校的科研办公室。”
她一愣:“科研办公室?我——留那里干什么?”
他笑着说:“如果叫你在那里当主任你干不干?”
她知道他又在涮她,下意识地扬起一只手来打他,但只到半空就停下了。他逗她说:“你刚才那么乱发脾气,像不像《飘》里面的郝思嘉?”
幸好她还溜过几眼《飘》的故事,不然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她没答话,但脸有点红,因为她记得《飘》里面的郝思嘉发脾气的时候,是被白瑞德看见了的,而白瑞德好像就是从那时起就爱上了郝思嘉。现在卓越把她比作郝思嘉,是不是说他也喜欢上她了?她觉得他这个人好像特爱涮人,而且特爱拿女生的虚荣心做文章,便在心里把这个猜测枪毙了。
她问:“是不是做秘书?我可不想做秘书。”
“我怎么会让你给人家当花瓶呢?肯定不会的啦。”
她觉得他说话的口气很怪,有点像是男朋友对女朋友在说话,又有点像在吹牛,好像他想把她安在什么地方,就有本事把她安什么地方一样,她好奇地问:“那到底是做什么?”
“今天来的张副院长是分管科研的,他在科研处那边还差一个助理。”
她不明白:“助理跟秘书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啦,区别大大的咧,职称不同,报酬不同,前途不同,什么都不同。”
她考虑了一阵儿,坚持说:“但是我觉得我不适合——跟当官的搞在一起,我只适合做技术工作。”
他没反驳,只说:“慢慢来,这些事情不能急于求成,也不能一步登天,先留在师院,以后可以慢慢调动。”
她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感觉像在做梦一样,两人在她寝室楼前站了一会儿,他说:“不早了,上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