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少爷抬起头,弥漫的风沙如同硕大的口袋,将所有人的身影都包裹其中,黄沙大漠,远远的传来几声马嘶,显得格外荒凉。
“我还真是没有想到你能这么快回来,”轻轻的拂去身上积聚的风沙,叶少爷对着身旁的黑影开口道,“毕竟黑市之中人多眼杂,若是被发现了,还真是个麻烦。”
黑影爽朗一笑:“为少爷效命,怎可不尽心为之。”
叶少爷挥了挥手,黄沙呼啸的杂音中,忽然混入了细微的马蹄声,开始细不可闻,后来逐渐变得清晰,辨其方向,竟是直奔自己而来。
“动手了?”叶少爷正欲拔剑,一旁的黑影突然开口:“公子莫要慌张,是寒食回来了。”
轻轻的抽了抽鼻子,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叶公子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待得看清来者后,不由得低声自嘲道:“真是老了,连寒食都认不出来了。”然后转过头,对着被称为寒食的黑影问道,“怎么样?”
轻灵的嗓音响起,与当日在叶公子房中的声音毫无差异:“果如少爷所料,有一队人马跟在叶公子的行军队伍后面,想来是有所图谋。”
叶少爷眼睛微眯,终于要动手了么?
手中缰绳一甩,清脆的马鞭声被风沙呼啸着掩埋,叶少爷狠狠地一勒缰绳,对着马蹄延伸的方向追了过去。
“真是辛苦啊。”叶晴的身边,体格雄壮的男子擦掉头上的汗珠,低声抱怨道,他与叶晴一同参军,之后便是踏上了这前往边疆的征途,自打他们出京以来便是一路疾行,四天之内仅仅休息了七个时辰,令人感觉他们并不是在行军,而是在逃命。
“不要抱怨了,”叶晴憨厚的一笑,对着男子安慰道,“我们此去是为了保家卫国,若是贪图安逸享乐,又如何建功立业呢?”
“呵呵,”男子尴尬的笑了笑,傻愣愣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小兄弟说的是啊,我…..”
“我”字刚刚出口,锋利的箭矢带着刺耳的破风声穿透男子的后心,直接将其未说完的半句话截断了去。温热的鲜血如同盛放的荆棘,在一片荒凉的大漠里显得格外刺眼。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箭矢如同飞蝗,对着众人疾射而去,弥漫的黄沙里,被黑袍包裹的人影如同复活的沙兵缓缓站起,每个黑影的手中,都握着寒光凛冽的刀刃,寒芒闪烁之间,死者被沉默的补刀,伤者被无情的收割,转瞬之间,整个参军的队伍便是死了一半有余。
叶晴四处躲藏,但他本就是个文生,体格羸弱又不曾习武,漫天的箭矢令得他无从闪避,身上已被飞箭划开了好几道口子,鲜血不断的涌出,逐渐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
黑色的人影跃起,如同飞袭的雕,闪烁的刀光令得叶晴认命的闭上了眼睛,他不敢闪,杀手那力劈华山的气势足以将这个儒生震慑住,令得他寸步难行,他无法闪,也不能闪,失血如此之多,再加上他自幼身体羸弱,他的身体早已渐趋冰冷,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个奇迹。
要死了吧,叶晴嘴角挂起一抹冷笑,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
感受到耳边越来越近的破风声,叶晴不再躲闪,只等着自己也变成这黄沙大漠中,众多尸体的之一。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出现,远处的沙丘上,骑马的男子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语气中的狰狞与暴怒令得所有的杀手都为之一滞:“若是伤我兄弟分毫,我便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叶少爷翻身下马,青色的披风在沙漠的猎猎有声,急促的脚步如同盛夏的暴雨,几步之间已是跑到了叶晴身边,长剑出鞘,寒芒闪过,堪堪将那即将砍在叶晴身上的致命一刀抵挡下来。
“大哥,你怎么来了。”认清了来人,叶晴心里一沉。
挥刀逼退黑影,叶少爷对着叶晴微微一笑,脚步微挪之间将叶晴挡在了身后:“这可是你的参军大事,哥哥怎么能不来。”
“本来这些人不值得他们大张旗鼓,但有你叶家次子,便是不可同日而语,杀你便可令我叶家失一助力,劫你便令我叶家进退两难,况且你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不来。”叶少爷快速的环顾周围的黑影与地上的尸体,解开了叶晴的疑惑。
兄弟,叶晴心中浮起一丝暖暖的感动,可想到二公子所说,他又不由得对叶少爷的来意心生怀疑,那个眼神诡异的男子在自己的耳边低语:“你是螟蛉之后,他是叶家独子,若不是你家世显赫,那他叶平之,怎会认你这个兄弟?”
叶少爷没有回头,也就看不见叶晴脸上的挣扎与猜疑,但周围的刺客步步紧逼,如同包
围猎物的豺狼,即将群起而攻之。这,他是看得见的。
他笑了笑,搂住叶晴的肩膀,如同保护幼崽的燕子,他撕下自己华美的衣服,为叶晴包扎好几处严重的伤口,然后脱下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的包在叶晴的身上。
叶少爷笑得安静而冰冷:“弟弟不怕,哥哥带你杀出去。”
他已经痛失生母,再也无法承受丧弟之痛了。
下一刻叶晴撕心裂肺的哭喊传遍了整片沙漠,无数的杀手对他挥刀,却都被叶少爷悉数当下,这个纨绔不曾习武,也未曾穿戴任何防具,所以在这十死无生的境地,他选择把自己的身体作为肉盾,每一次刀光闪过,他都迅速的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调整自己的位置,确保那羸弱的少年,能够在这一刀下活下去,然后再踉跄着,拖着少年前进。
叶晴嚎啕大哭,他一直以为这个哥哥心黑手狠,却没有想到他对自己如此在意,叶少爷的身体在失血,意识在逐渐变得模糊,可却还拖着那破烂的身体为他挡刀。每一次的刀光闪烁都带走叶少爷的一丝生机,叶晴感受到环住自己的手臂逐渐变得冰冷。他想嘶吼,可是却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语不成言。
叶少爷抬起头,脸上勾起一抹牵强的笑意,他虚弱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哭,弟弟…不哭…”
叶少爷的手颓然的自叶晴身上滑落,他的背后,是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叶晴反手拉住叶少爷,脚尖一挑,散落在一旁的长刀飞向空中,他随意的伸手,长刀握在手里,在空中转过完美的弧度,冷冽的刀光带着刺耳的破音之声,径直将身旁的杀手劈成两半。
柔弱的叶晴瞬间性情大变,宛如浴血重生的魔神,再为凶悍的刺客在他的身边,也不过是一刀与几刀的区别,这个儒生踏着满地的鲜血沉默的前进,每一次的挥劈都将带走一条生命,如同冷漠的死神。
叶晴粗暴的拎起即将瘫倒的叶平之,此时的叶少爷不复往日的光鲜,如同一个可怖的血人,可是他还是在嘴里不断的嘟嚷:“快..走,叶晴…快….走。”他已神志不清,所以也就无从辨认,身旁这个杀人如麻的男子,是自己的弟弟,但他还是死死地护住他,让他快走。
叶晴麻木的挥刀,时光倒退记忆重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饿殍遍地的秋天,叶将军对他伸出手“孩子,跟我走吧”;满身尘土的自己走进叶家的大门,在衣着光鲜的叶公子面前自惭形秽;少年带着自己走进裁缝店,趾高气扬的说“给我的兄弟做身衣服,要用最好的料子”。
他说:“你是我的兄弟,除了你我还能对谁好呢?”
温馨的回忆突然被恶相所打断,如同安静的溪流迎上了无情的暴雨,不复之前的宁静祥和。满脸是血的叶将军提着刀,将叶少爷死死地护在怀里;嘈杂的马蹄声中,自己呼唤父亲的声音撕心裂肺,温暖的营帐里,叶将军守着昏迷不醒的叶少爷彻夜不眠。
任由自己孤零零的站在一旁。
不觉得少点什么吗?叶晴在心里嘶吼,悲愤交加,我虽是养子,却早已改姓随叶,我熟读经史,却被嘲笑百无一用,我立志参军,却在半路遭人暗杀,叶平之,他看向那个昏迷不醒的男子,脸上的表情似恨似疼,就因为我是养子,你便夺走我的一切,就因为我是养子,父亲便视我为无物,就因为我是养子,即使我为叶家拼死付出也不曾有人看见,就因为我是养子……
即使你对父亲百般不孝,他的眼里也没有我的影子!
既是如此,当年为何养我,既是如此,如今为何救我!
他看向自己怀里的叶平之,狰狞的杀意在自己心里形成,杀了他!杀了他便荣华富贵,杀了他便平步青云,杀了他便可报叶家上下平安,杀了他…..
父亲便能看见自己。
杂乱的马蹄声传来,抵在叶公子脖子上的利刃掉落在地,叶晴脸上的杀意与狰狞被一丝刻意伪装的恐惧取代。沙丘之上,双目赤红的将军传出一道血腥的命令:“穿黑衣者,格杀勿论。”
叶晴捡起身边掉落的武器,对着自己的身体狠狠刺下,然后踉跄着托起叶少爷向将军跑去,惶急的表情与之前的煞神判若两人:“父亲,救救大哥,救救大哥!我们在半路上被人偷袭,大哥为了救我伤成这样,父亲,快救他。”
叶将军翻身下马,冷若冰霜的脸色丝毫没有缓和的痕迹,他沉默的抱起叶公子,把他交给一旁的军医,然后又看了看叶晴的伤口,眉头皱得更紧。
半晌之后,叶将军缓缓开口:“谁干的?”
“我不知道,”叶晴木然的摇头,如同受惊的孩子,“他们突然出现,大哥为了救我,伤成这个样子。”
叶将军沉默,片刻之后翻身上马:“走吧,回家。”
叶晴偷瞟了一眼与叶将军并排前行的叶少爷,缓慢的摇了摇头:“大哥的玉佩落在了沙丘上,我要把它找回来。”言毕,急匆匆的跑向沙丘某处。
“玉佩吗?”叶将军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还是你们兄弟的感情好啊,我都不知道,他还有块玉佩。”
“自己的身体,还是爱惜的好。”,就在叶晴即将跑远的前一刻,身后传来叶将军的嘱托。
叶晴默然,心中五味陈杂,爱惜,看来,你也觉得为了救我个养子而伤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值当啊。
那么,我便证明给你看看,这个亲生的儿子是怎样置你于不义之地,狠狠地攥紧拳头,叶晴对着沙丘跑去。
“二公子。”沙丘之后,叶晴对着男子恭敬地作揖。
“你可知道,你险些坏了我的大计?”男子把玩着自己手中精工细作的玉佩,虽是满脸的风轻云淡,说出来的话语却是令得叶晴浑身冰冷。
“大计?”叶晴心下一凛。
“以你为引,引得叶平之出面,一举将其诛杀,”二少爷眼神飘忽,转瞬便是被一丝冰冷取代,“可你却为这反贼拼死爆发,”二公子将脸抵近叶晴,“到底真的是你们兄弟情深,还是你觉得,我教你的本事,已经足够让你与我抗衡?”
叶晴惶恐的低头:“罪臣不敢。”
“谅你也不敢,”二少爷轻蔑的一笑,看似无意的道,“不要被叶平之的假意骗了,他虽是对你以命相护,不过也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罢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二公子无奈的一笑,“因为你把他当作兄弟,所以,愚昧的感情便蒙蔽了你的眼睛。你本是文生,一夕之间决定投笔从戎怎能不惹人怀疑,况且此番你们一行人出城,知情者绝对是屈指可数,为何你的哥哥,在生死关头,竟会突然出现?并在刀光剑影之中,为救你一命,置自己生死于不顾?”
叶晴默然,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打湿了脚下的土地。
毫不理会不能自已的叶晴,二公子继续淡淡的开口:“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叶长生将军也会来,看来对于叶少爷,他是真的很在意啊。”言毕转向叶晴,满脸的轻蔑与同情:“养子,终究不如亲生。”
叶晴毫无反应,二公子自顾自的一笑:“努力吧少年,叶家的存亡就由你来决定了。”语罢扬长而去,留下叶晴孤零零的站在漫天的黄沙里,如同将死的枯木。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隐蔽的地洞里,二公子小心地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对着一旁的黑影低语道,“好悬啊师父,差一点我就露馅了,骗人这种事,我还真是不在行啊。”。
“怕什么,将来你是要站在王座上的男人,欺骗,只是你成长的第一步罢了,”苍老的声音响起,阴森恐怖,猩红的眸子如同鬼火,幽幽的照向叶晴,“真是个傻子,一个连命都能给你的人你都不信任,这样的你,活该一辈子蒙在鼓里。”
远处弥漫的黄沙里,清明看着远去的叶将军一行,低低的发出疑惑:“少爷根本不懂武功,为何还要自己冲下去呢。我们的身手远比他好,叫我们去不就好了。”
“笨!”一旁的寒食娇嗔一声,“叶少爷不是说过,我们是他最大的王牌,既然是王牌,那自然是要留到最为危急的时刻。况且少爷和公子情同手足,估计那时,他也是慌了吧。”
“对哦,”清明一脸的恍然大悟,憨憨一笑,“还是你聪明啊。”
寒食竖起如葱般的玉指轻点清明的额头:“你啊。”旋即环顾四周,小心地趴在清明的怀里,“我觉得怪怪的,好像…….总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言毕,如同巡视领地的豹子,瞳孔中放出摄人的寒芒。
“哪有什么眼睛,是你太紧张了。”清明草草的四下瞟了一眼,便压下寒食四处巡视的脑袋,把她抱在了怀里。
寒食少有的没有挣扎,而是老老实实的把头埋在清明的怀里,片刻之后满足的道:“少爷说,若是此劫之后叶家不灭,便让我们成亲。”
“……”
“死人,想什么呢!”寒食疑惑的抬起头,却看见清明傻愣愣的看着远方,根本没有听到自己所说的话,寒食叫了清明几声,却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应,气得一把扭住了清明的耳朵。
出人意料的,清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叫喊着求饶,而是轻轻的抓住寒食的手,将她再度拉进怀里,巨大的力度几乎紧的寒食喘不过气来,那种感觉,近乎霸道与占有,如同怕她突然消失一般。
半晌,清明自顾自的道:“等到还完公子的恩情,我们就离开这里,我带你去一个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一个真正远离纷争的地方。”
“你怎么了啊。”寒食抬起头,看着清明,不知为何,此时的清明给他一种怪异的感觉,一直说着一些不明所以的的话,做着一些心不在焉的事,如同下一刻便是生离死别一般,她拉了拉清明的衣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清明缓缓的摇头,并不答话,片刻之后他松开寒食,脱下自己的衣服细心地为寒食披上:“回家吧,你的寒毒就要发作了。”
见到清明并不回答自己,寒食撇了撇嘴,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嘹亮的马嘶声响起,清明离开的地方,留下一堆奇怪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