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天还没有亮，祭庄的鞭炮声还在远处跌落。
屋檐下鸡架上的小鸡娃还在打吨。女人给圈棚里的牲口添些细麦草，从草船里挖一碗黑亮亮的小豌豆，一碗黄灿灿的小麦，倒进牲口嘴边的泥槽，拿起槽边的木叉把粮食与草搅匀。女人的脚步声引来大公鸡髙亢的鸣叫，接着村庄里的公鸡开始黎明前的大合唱。在公鸡响亮的合唱声里，村庄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有孩子哭叫，鸡扑棱俊飞下架，猪哼着鼻子在圈里打转。一时间，开门关门的声音，从村庄各个角落响起。女人重又拉开木门朝飞下架的鸡撒把秕麦粒。女人拍拍手匆匆回屋，提一大桶猪食，隔圈门倒进食槽。女人让牲口、猪和鸡都吃饱肚子，早早过个年，然后和人们一道去河边迎接喜神。接下来，女人拿起靠院墙沉睡的扫帚、铁锨，清扫院子，把篱笆边的积雪铲进背篓，倒在白杨树后边的河坝里。女人抬起头，淡淡的微笑像是倒掉了挂心的灾祸。
天边亮起晨光，冷风在无遮拦的原野静立，像是在夜里被寒冷冻住了无边的翅膀。
女人回到屋，重又洗手洗脸，用毛巾拍打衣服上的灰尘。这时候男人也慢吞吞起床，女人一边系围裙，一边给男人说话：“听，骡子踢圈门了，它准听到喜神飞来的声音了。”一边弯腰从大瓦盆里取油炸的熟食，丢进手腕里吊挂的藤条筐，转身穿过厅房，跨进电灯明晃晃的厨房，取出案板底下的瓦火锅子，把凝结成皮冻似的透亮的肉汤一勺一勺盛到瓦火锅中，盖好圆形的瓦盖。
这是母亲每年大年初一早晨都要做的活。
母亲把除夕夜埋在火盆里的炭火掏出来，用火钳夹到瓦火锅中间的圆筒，再放四五节油黑的青岗炭，拿起用薄铁皮包边的竹扇从风口扇，扇到青岗炭红彤彤燃起来，萤形的火星在锅子四周飞濺为止。母亲弯腰捞出木桶里凉水浸泡的熟萝卜条，放进锅子的底层，上面码金黄色豆腐条，焦红扣肉，胖乎乎的酥肉，酱红的夹板丸子。这些菜各有其位，不能混淆，不一会儿，锅子里的肉汤发出扑嘟嘟的声音，满屋飘浓浓的肉香味。
母亲切着葱丝，朝隔墙说话：“骡子踢三回门了，喜神过牛头山了，都快起来。”母亲边说边从里屋的红木箱里取出包新衣服，一套蓝咔叽呢的放在二哥的炕头边，叫二哥快起来去敬神。余下的是我和两个小妹的三件碎花红布褂，三条红条绒裤和她自己洗得发白的毛蓝大襟上衣。每年大年初一，母亲穿一件毛蓝大襟上衣，沐着寒风，走进春天。
父亲把七色纸花扎在两头骡子两只奶羊两头猪的头和尾巴上，院子里的苹果树、梨树、林檎树都挂上过年的七色纸花。二哥敬神回来，母亲端来扑腾扑腾翻煮的火锅，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一家人盘腿坐在方桌四周说说笑笑吃早饭。新年的第一顿饭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决然是不能随便的。辛苦劳累一年的农民只要能杀一头猪，磨二百斤白面，年饭还是非常丰盛。母亲总忘不了，用去年的肉汤炖新年的菜，是年年有余的象征。她看着一大坑的儿女说这就叫年年有余年年有。”那时，我一点都不懂，母亲将日子用一根无形的绳子串了起来。
窄窄街面人们来回走动，风跟着他们的脚步在村庄穿梭。街檐陈旧的檀椽也散发出过年的新景象，鱼鱗般的瓦房沉浸在锅子弥散的香气之中。
河边一声土枪发出巨大轰响，把村庄炸出一个软软的如水中涟漪般荡开的洞口，紧接着从洞口向村庄涌进来鞭炮声，这是等在河边的老人们发来的迎喜神的信号。村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村口，有怀抱未满月婴儿的，有搀扶八旬老人的，有打扮一新的姑娘拥着老母亲的，小伙子们则吆喝披红挂彩的家畜，伫立在固城河岸边等候喜神的到来。
临河远望，太阳光透过远山缓步而来，照亮固城河两岸，一束晨光打在高高的老堡子梁上，画出山下老城墙古朴苍凉的轮廓。
太阳的腋下慢慢出现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变成飞动的黑云，遥远的天边一朵吉祥的黑云盈盈飞来。第二声枪的轰鸣和雨点般炸裂的鞭炮声，让身挂鲜花的家畜惊起四蹄朝积雪的田野狂奔而去，犹如欢乐的激流与涌动的花海。
飞来的是成千上万只喜鹊组成的黑云，喜鹊悦耳的鸣叫，穿过爆炸的鞭炮声，飞过人群，飞过村庄，飞过田野。
村子的房门不用上锁，两扇木门向新年的喜神敞开，戏楼、山神庙、老水磨都贴上鲜红的春联，大柳树、白杨树、果树花枝招展，河坝里的大石头也胸佩红花。人随浓烟的四散走进树林，老人们给树插香点蜡，念叨一大串自己儿女的名字，好像在跟白杨树说话哩。
《诗经·商颂》中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成为人间善的化身。喜鹊把第一枝梅花带回人间，成为美的使者。每年七月七日，喜鹊用身体搭一座天桥，让牛郎织女相会，成为喜的象征。因而，故乡人将喜鹊作为天喜星殷纣王的化身，又尊喜鹊为“喜神”。迎喜神的风俗，在故乡流传了多少年，已无法考证，但让人十分惊奇的是，大年三十，喜鹊不经意全部隐没，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而大年初一，喜神降临时，盘旋在大柳树上的乌鸦也迅速逃匿，你就是寻遍山野，也不见一只乌鸦的身影。
午时，老人们把沐浴了喜神气息的一炷香插在堂桌上的香炉里，另一炷插在牲口圈棚的柴门缝里。院墙外传来年轻人骑马、滑冰的欢声笑语，孩子们在河滩上鼓着腮帮子吹胀一个个红气球，满山遍野的麦苗也抖落肩上的雪花，伸出嫩绿的手臂轻轻舞蹈。
在这个小山村，这一天，天、地、树同乐，人、神、畜共欢，只有太阳亿万丈金黄的发须飘垂高原，一动不动端坐天堂的龙椅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