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海边。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在那个海边的岛屿上，那片秘密的海滩，只属于我。
第一次看见这里的沙滩，是从卡车上跳下来，飞步奔向海边，连续摔倒了，迅速爬起来，整个的身体像弹片一样迸射出去，一头扑进海中，捧起海水猛灌几大口。
再次来到这里，—定是一个黄昏。我找到一座半泊在海水中的礁石，靠在干净光洁的石头上，面对着落日西下的海面，打开新买来的诗集，一会儿就沉浸在晚霞坠落的巨大而空洞的声息中，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涨潮。就在天地之间压低的缝隙之间，我不能呼吸，不能注视，几只大胆而急躁的海虫从我背部上迅速爬动，从书上一闪而过。
我一惊而起，发现与海滩相连的礁石已经离岸有十几米远了，成为真实意义上的孤岛，悄悄地合上书页，如同此刻的黑压压的天幕，与大地最边缘的沙滩完全弥合在一起。我在那里无声地站立着，那一刻，仿佛站了我知道大海，与大海相近、相遇的一切都是无边无际，没有距离，没有边界，如果有，就是我与海。
我立即成为轰隆隆海潮和海风的一部分，成为无声无息迅疾运动着的海虫和海草的一部分。我把书举过头顶，迅速踩水游到岸边。仅仅一会儿，我再也看不到那座岛屿，它被海水淹没了，但是，我知道，它不会消失，在一阵接一阵的汹涌激荡的潮水中，迅速成为最坚硬最顽强的海水。我感觉那么多浪花，整个大海的浪花都在这里聚集、绽开、怒放。
这个岛屿真的很小，小到一片树叶、一片路过的云影、鱼鳞、海鸟的羽毛。现在，它浮现在我的面前，仿佛随时就会消失，会被海风刮去，会在海水的一直浸泡下悄悄溶化。
有一次，在岛屿上，我发现了许多黑白斑点的鸟粪，在平滑洁净的岩石表面形成了许多怪异的文字或者是象形的图画。我感到怅然若失，环顾四周，除了靛蓝的海天一色的光影，空荡荡一片。我想，在我来到或离开之后，一定有许多的海鸟来过，它们也一定像我一样，留恋，逗留，在这里栖息，若无其事地远眺。只是，我们从来都不会在同一时间到来，那些相遇相逢之类的词语只留在纸上，只是属于习惯于生死离别的人类。
我来到这里，大部分时间只是看书，大量的书被我浏览着，同时，也被海水、剑麻树、渔船、沙砾以及远远盘旋的海鸟一一浏览着，形成我生命中最安静的一幅画面，无法临摹，无法复制。
每一个生命都是原创的。
我在沙滩上常常发现活蹦乱跳的海鱼、招潮蟹以及躲藏在沙泥里的海蛎子，看见在礁石缝隙之间的佛手、海蛘以及大量覆盖的新鲜发亮的紫菜。我知道，我是第一次看见它们，而它们也是第一次发现我。我们用无声的目光沉默地交流着、打量着，一点没有惊诧的神情。因为长时间地相互凝视，闪烁着类似海水的潮湿的泪光，泪光的倒影里，有了渔港，棕榈树，盘旋的候鸟，有了远方隐约的岛屿，也有了日落日出相互重叠交替的画面。
那片海对于我来说是一本书。
当我初次来到这里，就意味着从此走进书中，无法走出去了。以后的日子，我在一片深蓝的海水中浮动、下潜，那里浩瀚无边，那里深邃沉静。
而这座小小的岛屿，不过是书上的一个逗点，让我在这里做一次小小的停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