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是被水呛醒的。
他张口用力的喝了几口,渴意消退之后,才察觉到这水是有味道的。将头略微抬高了些,这水居然是黑色。一股腐叶、泥土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恶臭的味道便由这水里散发出来的。
他忍不住哗啦啦的吐了个干净。肚子虽然难受,但干渴好歹解决了。有气无力的靠在树干上,开始打量四周。
全是参天大树,他从未见过如此多、如此高大的树。几乎将整个光都挡住了,阴森森的连虫鸣声也未曾听见过。
一条不足两步的水流蜿蜒绕着大树缓缓流动。马儿便是在低头饮水时,将他甩了下了。马儿似乎对这黑水的味道并不在意,伸着长长的舌头不停汲取。
“怎么会到了这里?进这山里多久了?”宋安抬头望天,却发现根本不可能观察得到时辰。山林中的阴冷,让他不由的害怕起来。
他急急翻身上马,马儿身上的温度让他稍有安全感。四下一望,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无奈,只得依靠着马儿的本能前行。
阴暗潮湿的树林中,根本记不住走了多久。一人一马只是逢路便走,也不知是往山林里走,还是往山林外走。宋安愈发的害怕,连胸口复发的疼痛在这一刻都被驱散开了。
......
......
终于,他看见了一处有光的地方,像是看见了希望。那是在一处坡上,有一块平整光滑的大石。马儿上不去,宋安下马,艰难的爬了上去。
“这里没人,甚至连活物都没有一个。”望着仅有的一点余晖,宋安忧伤的想着。“没死在祖父手中,却是要死在这里了!”
“师傅说人要活得有意,死得其所。为何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活在这世上的意义是什么呢?除了娘亲。连父亲,我也能感觉得到他是不想有我这个孩儿的。那么娘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呢?难道我存在的意义便是娘亲对父亲的思念吗?那么,我是为娘亲而活的吗?”
他痴痴的出神,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出来。“五年了,娘亲都没来看过我。难道娘亲也厌烦我了吗?为何宋全出生就能得到大家的喜爱,为何我的出生会让无数人觉得厌恶呢?我也希望像宋全那样啊!娘亲啊,你究竟在哪儿啊?宋安不想在这样活下去了,孩儿很难过啊!”
“孩儿也许就要死在这里了!”他捂住胸口,熟悉的痛感在此时发作了。胸口有什么东西一样不停的往外冲,像是要从胸口处蹦出来一般。寂静的山林中只有他难以抑制的“嗬嗬”声。
他痛苦的挣扎着,紫红的脸上血珠滴滴渗出皮肤,浑身仿似被高温炙烤发出青烟。他没了力气,四肢已麻木了。
“呜~呜~呜”
“希律律!希律律!”
莫名的声音与马儿的惨叫响起。他竟是有些开心,总算有一点活着的声音了。好歹自己不会孤零零的一个人死去。
马儿的惨叫不过数声,便被一阵剥皮开骨的咀嚼声所替代。宋安没有去看,也没有力气去看发生了什么。此时他的脑中,想着很多事。想着若是能再见着娘亲一面多好。想着阿福叔,能不能顺利的找到父亲。想着师傅,会不会寻着祖父大发雷霆。想着祖母、师弟、宋全好多好多他认识的人。甚至,杨家的那位嫡孙女.....他也想到了。
血腥味从四面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艰难的扭转脖子,看见的场景让他魂飞魄散。
狼!
虽然他没见过这种东西,但他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和狗极为相似的动物,性残忍,聚众而生存。眼前这五只,体型不知比狗大了多少。绿油油的眼神下,嘴角的血迹看着分外令人心寒。
便是死,也是这么让人难堪么?宋安瑟瑟发抖。知道自己会死,是一种奇怪的心境。不是害怕,也不是胆怯。但知道自己会怎么死,那就真的是害怕了!
他动不了,只能躺着,嗅得到恶臭离自己越来越近。他闭上眼,胸口的痛伴随心脏噗噗跳动快要爆炸。他祈求宁愿此刻爆裂身体而亡,也不愿果腹狼嘴。
便在这时,有人的声音飘来。
“咦!这鬼地方怎么会有人?”稍有一停顿,那声音大了许多。“放开那个女孩!”
“闪闪,直体后空翻两周加纵轴转体七百二十度。上!”
这人话音才落,一声惊天啸声响彻山林,树叶都被震动得簌簌而落。
五头饿狼同时飘至空中,四肢无力恐惧的在空中刨抓着。只见得空中的它们身体被大风狠狠的撕扯,先是皮毛,再是血肉,最后连骨头也只化作一团团尘埃消失在空中。只剩偶尔漂浮着几根灰黑的毛发。
一道白色身影!在空中奇异的扭转了几圈身体后方才落地。一落地,那道身影才瞧得清楚。宋安几乎骇得心脏都快要从口中跳出来了。
居然是一只通体白色的老虎!那虎落地时还并非四肢着地,右后肢弯膝,左后肢撑直。身体直立前倾,两只前爪,一只指向远处,一只背在身后。
那虎一动不动,保持着奇怪的动作。刚才那个声音再起,带着一丝不屑:“闪闪你个白痴。姿势收尾毫无美观可言。”
下一刻,宋安便昏厥了。因为这虎....开口说人言了。
“师傅,我这‘走你’摆出来可比您要漂亮得多了!师姐都赞美过俺。”
两男一女走到宋安旁边时,中间那男子蹲下身,打量了一番宋安。“居然是个男孩?这么恶心。怎么穿女孩的衣裳...”随即便察觉到了不对,他伸手放在了宋安胸口处。下一刻,脸色变了!
“闪闪,将他带上。”男子一挥手,对着白虎吩咐道。“对了,刚才侮辱为师。罚抄《社戏》二十遍。”
.....
......
宋安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他躺在床上,身上一丝疼痛感都没有了,似乎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恶梦。房间内,幽幽的油灯下有个身影奋笔疾书的写着什么。
他撑起身子,向着那处道谢:“谢谢您,是您救了我吗?”
那个身影抬起头,前爪握着一只毛笔。油灯照射下,一张虎脸满是油墨。它咧嘴,呲牙,露出自以为和善的笑容。
然后,宋安昏倒了。
有人推门而入。男子,高冠襦袍打扮。他看看昏迷的宋安,又瞧瞧一脸懵懵的白虎。苦笑着道:“闪闪,你又做了什么?”
那叫闪闪的白虎一脸无辜道:“师傅让我抄社戏,回来到现在我才抄了十遍。明日便要交,我这不趁着光赶赶进度么。哪晓得他这时醒来!”
襦袍男子温和道:“明日师兄帮你求情,十遍便够了。你出去吧,这孩子有伤。经不住吓了!”
......
......
第二日清晨,宋安再次醒来。
昨晚的所见,让他躺在床上眯眼瞧了半天才敢下床。这是一间很大的居室,除了一床,一凳,一桌外。便全是书,整整齐齐的堆满了几乎剩余的空间。
闻着书籍特有的香味不禁有些心旷神怡,何等人家,藏书竟如此之多?
他爬起床,走出屋外,正门前。那只白虎又出现在眼前。它此时挂在一根树枝上,两只前肢用力,将自己整个身子向上拉。直到头部越过树干,方才缓缓放下,又重复刚刚的动作。
一人一虎对望。
闪闪还没来得及露出标志性的笑容。
宋安又昏了!
......
.....
眼前的这男子很令人舒服。无论是眼神、笑容或是言语,他都带着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柔和气质,让人不由自主的与他亲近。
想起师傅曾经说过,“君子大成者,温如玉。”这名男子,不正就是这样吗?
“是您从虎口中救了我吗?”这男子样貌看着年轻,透露出的气质却并不像样貌那般年轻。宋安不知如何称呼,只能用了“您”。
男子微笑道:“是你口中那只虎从狼嘴下救了你。”
宋安目瞪口呆。
“那虎是我的师弟。你不用怕他的!”
宋安盯着他,吞了吞口水道:“虎也能教化?”
男子不置可否,扶着宋安起床:“所为有教无类。你的启蒙先生应当教过你这句话的!”
见宋安愣住,他笑道:“别多想了。我带你去见我的师傅,他老人家可是等你醒过来等的心发慌了。”
宋安跟在他身后,见他任是襦袍微摆,但每一步,恰如定尺,头顶帽冠不动分毫。背后斜插着一根绿意葱碎的笛子,行止潇洒至极。
他忍不住心中想:这儒者是何人?竟能又如此风度,便是师傅与他相比。也是差的太远。
转过一道山坳,一座宫廷屋檐建筑便在眼前。两条淙淙清澈小溪沿着顺流而下,阶梯间百花盛放,似是仙境。
此时即便是春季,也不当有如此多花类绽放。宋安一路瞪大了眼,这般景色....真不知此处是哪儿?
未进大殿,里面有声音传来。
一个,便是昏迷前听见的男子声音。“闪闪,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姓莫。嗯....不改了,肯定是的!绝对不可能和师傅姓的。”这个声音,音调有些怪异,发音不准。宋安脸色白了白,这是那虎的声音。
襦袍男子领着宋安进殿,先行向着最上首一礼,然后跪坐于左边。
宋安这才看见,男子对面一人。道姑打扮,容颜极美,双眼闭着,一头如雪白发。气质冷冽,如宝剑般锋利。只是一眼,宋安也觉双眼莫名一痛。
那道姑的旁边,白色的大虎趴伏在地,颇有期待的望着自己。
最后,便是最上首那人了。
那人发不及冠,头发短的约莫只有一指而长。上身短打紧身,下身却是宽口粗袍。容貌难以猜测年纪,三十像之,四十也不差。双眼与他对视时,宋安不禁心中一紧。乌黑一片,没有眼白,但却能感觉到他就是在注视你,神秘却又没有恶意!
他瑟瑟不安的行了个礼。不知该说些什么!
然后,就听见男子问他:“你的姓名,报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