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公有些不解的抬头望天,明明先前还是秋阳暖照,怎的一会儿光景,便被乌云遮住了。不多时,有那白色的匹练划过乌黑云团,随即便是数道沉闷的惊雷声响。
“这鬼天气!”谢公公除了马车,将马儿尽量往屋檐下牵了牵。天策先生风姿卓越,待会儿若是由一匹落汤鸡似的马儿牵出去,怕是有伤其形。
候莫族学中,原本悠然点着花名册的罗先生忽的噤了声。抬起头望着天空好一阵,脸上神色一阵变幻。半晌,他摇着头低笑了几声,也不知是在笑些什么。脸色回复如常,挨着名一个个继续点下去。
“盎西曼当世第一强国,对我国一向压制。但毕竟与我国相距万里,且当今国策主要以分化波拉为主。所以这稳,对的便是他们。”京吾侃侃而谈,将心中构想如同一幅卷轴般徐徐展开在刘玄昌面前。
“如何稳?松开边关诸城,多设商阜,降低税率,吸引盎西曼商人入汉。淡化民族对立之感,宣扬民富国强之理。取消官商独大,鼓励民间汉商主动走出国境。加强与西方诸国民生交流,降低对大汉警戒之心。”
“波拉帝国已不复往日荣耀,国内因教派之说相互冲突,数百年来国力损耗巨大。当代海里凡虽有雄心,但毕竟其势已颓。在盎西曼挑拨下,已有数国分裂。不过猛虎虽伤,余威犹在。对于他们,大汉当以拉拢。”
“波拉与我大汉交界,就连盎西曼靠近边境的几大军镇也皆属他们租借。与他们打交道,可比与盎西曼方便得多。一旦全面打开东西商事,必过其境,对他们乃是极大的商益。官面上,陛下可再派使者主动以示交好。私下里,亦可承诺,对于东方靠近我国的几大波拉属国也可使力震慑。总之便是以他国之力拖住盎西曼东进步伐,以夷制夷,为大汉取得时间。”
“至于西唐....”京吾笑了笑,语气放缓许多。“常有边关回宫的师兄弟谈起,唐人固步自封,夜郎自大。时时以百年前眼光看我大汉,自诩为华族正统,总觉高我汉民一等。对于这等可笑可怜之国,当以武压为重,文经为辅。”
“边境保持现有震慑,华族一统口号不可轻放。逐渐开放汉唐两地来往,毕竟同属华族一脉,文化民生交流无须磨合。鼓励唐人入汉,领略华族正统文化,慢慢以民族大义同化其感。再加以政策,只需十年,无论民生、思想,唐人便再无离开大汉之可能。”他这番话,竟是与刘玄止离去时所说大相径庭,只不过在手段与目的上详尽了许多。
屋外几声惊雷再起,刘玄昌如同被那雷声震住一般。脸色惨白如雪,手脚都微微有些颤抖,“京吾可知,如朕照你这般施行,便是破了数百年汉国传承的国策。那等....就算朕也承担不起的。”
他话有未尽之意,不过那意思,京吾自是懂得。他毫不在意一笑,继续道:“瓶有颈,山有止。大汉数百年来已是到了该转向的时候了,难不成陛下希望大汉就这么不上不下一直苦苦支撑下去?”
“而且....”他低语轻道,声音似有无穷诱惑,吸引着刘玄昌渴望继续听下去。“陛下为何就如此肯定会招来国内的反噬呢?”
“据京吾所知。如今朝堂上有几家大人私底下抢权夺利,不正是偷偷摸摸与西边做些生意吗?陛下此举,正可谓遂了他们之意。朝堂之上,以此法安定,拉拢权臣。朝堂之外,每年赋税增加不知几何。何谈内患?”
“可数百年仇恨,要朕如何安定治下平民?”刘玄昌道出他心中最忧虑的。便是自汉立国以来,无时无刻宣扬着的西夷世仇。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京吾淡淡一句话,轻而易举的推翻了数百年来先辈对圣人这句话的解读。“国强民富,便是这一句!蛊惑百姓,可比煽动权臣来得容易的多了。陛下,不是吗?”
刘玄昌五指深深陷入手掌之中,脸色时而欣喜,时而忧虑;时而振奋,时而恐惧。他脑海里尚有最后一丝忧虑:“权臣得利,不思报国。以此势大,君臣倒末。何解?”
京吾的脸色终是一改风轻云淡的模样,严肃了许多。闭上眼沉默半天,方才缓缓道:“军权在手,天下可稳!”
那雨终是落了下来,似要洗清末夏的最后一丝炎热。站在屋外的谢公公任由那雨滴溅射到自己身上,半眯着眼舒服道:“真是凉爽啊!”
“你们学到了中庸篇?”族学里。罗先生询问道学生们的课程,很是满意的道:“那你们中谁知道为何要学习中庸啊?
有学子起身回道:“孙夫子曾教过,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适中。要求我们能慎独修身,忠恕宽容,至诚至信。以期能达到圣人要求的君子形态,这样即可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罗先生点点头道:“嗯,圣人说的是这个意思了。”又问道:“那我们如何才能达到中庸呢?”
学堂一阵安静,又是角落处低低声音传来:“多温书,以学明理。”
罗先生瞟了宋安一眼,不置可否道:“中庸之道在于控制,不偏,不易也正是说明咱们要控制自身的情绪。所以,习中庸首要在修身。”
见学子们一片茫然,他笑笑,“先生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听完之后或许你们有些感悟。据说有一年,外务寺来了两名商人。一名来自山东道,一名来自江南道。他们都想外务寺提出想要取得单供皇商一号。江南道安逸繁华,乃是我大汉最为富庶的地方。几日比较下来,出自那里的商人无论财力还是人脉都远超山东道那名商人。看起来,这皇商之号非他莫属了。”
“不过几日之后,外务寺在宣布时却将皇商给了山东道那名商人。你们道这是为何?”罗先生见着一众学子被他吊起了胃口,继续道:“只因头日晚,有外务寺官员分别宴请两人,都告诉他们得了皇商。那江南道商人喜不自禁,最后喝的酩酊大醉。而山东道的那位商人虽然也很高兴,但却是难得清醒如常。便有官员道,南人奢华,心性不得自控。东人质朴,分寸极有把握。皇商大事,当交他也。”
他故事讲完,做出结论:“得意而不忘形,这便是控制。无论喜悲,爱恨,当要控制自身情绪,做到不偏不易。这,就是你们所要学的中庸。”
他有别以往孙夫子的教书方式。其间新奇,一个故事便令得不少学子隐隐懂了他几分意思。让不少学生对这新来的先生好感立起。
不过也有人站起身质问道:“士农工商,圣人排之以末。先生为何以商人行为教育我等?”
罗先生一愣,反问道:“你瞧不起商人?”
“圣人言:商人以利乱国。我不是瞧不起,乃是不屑于去瞧他。”宋安看那发问的同学,乃是三房的嫡孙候莫宋陵。
罗先生将他仔细一打量,啧啧道:“手中所带出自域西和田,颈中所挂出自燕州蓟地,脚下所穿也是来自蜀中。当真世家弟子啊!”
候莫宋陵被他阴阳怪气说的好不着恼,追问道:“还请先生答学生之问,莫要牵扯其他。”
“我不回答你了吗?”罗先生诧异道:“若是没了商人。你认为能穿戴这身?”
课堂一阵哄笑,候莫宋陵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跺脚道:“先生辱我!”
罗先生双手虚按,止住了哄笑。温言道:“先前教你的中庸,你便忘了?控制心性,不偏不倚看待这世间万物,不可以出身妄自贬低其余。须知圣人说此言乃是数百年前华国初立之时,那时民生凋敝,首重农业,自是不可提倡万民重商。而如今汉国发展至今,已是离不开这些商人。便是你们这等所谓的世家子弟,其背后的柱国府下有多少产业。嘿嘿,数下来,整个大汉最大的几个商家就有你候莫一席之位吧!”
候莫宋陵小小年纪,被家中亲人宠爱,在族学中孙夫子也只是庄严授课。如今被新先生这一番或教导或调侃的语气折腾的一时愣住了,下一刻竟是眼泪都落下来了。
“先生....你...你不重圣人,乱议...议圣言。我要到大奶奶那儿告你去!”他哭哭啼啼,抹着眼泪向外跑去。
“这....”罗先生傻在原地,没想到自己上课第一天就弄哭了一名学生。见余下学生中也颇有些异色,暗叹,“便是孺子,也是这般难改吗?”心中不觉有些意兴阑珊。挥挥手让学子们自行温书,独自走回休室。
直至放课,先生再没有出来过。宋安见着同学们一个个议论着先生离开,总觉得有些不妥。他多待了一阵,见同学走完后方才起身,却是朝着先生的休室而去。
“罗先生,您在吗?”如同上午,宋安再一次在门前问道。
“嗯,是宋安啊。有什么事?”罗先生手捧着酒壶,略带醉意的看着自己第一个认识学生。
宋安想了想,似乎有些犹豫。在先生渐渐不耐烦的眼神中,才小心翼翼道:“先生是不是不高兴宋陵那番话才走的?其实我觉得...”铁具遮面,看不清他的神态。但眼神却是极为诚恳,“先生说的话很是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