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老爹怫然不悦,说道:“别捣乱,快出去。”
朱尔旦挠挠头,说道:“真的看完了,没想到老爹这里还有这么简单的书可看,可比那卷《道德经》容易多了。”
钟老爹淡淡的道:“你看的什么书?取来我瞧瞧。我这里的书,那一卷不是名震天下的大家之言,寻常人看一辈子也未必能够领悟其中的微言大义,岂有简单之说?”语气虽然平和,但是显然根本不信朱尔旦能够看的明白。
朱尔旦从书架上取过一卷刚刚看过的竹简,走过去递给钟老爹,原来是一卷《墨子》。
钟老爹眼角瞄了一眼,也不用手去接,说道:“唔,原来是《墨子》,你既然觉得简单,那么我问你,这卷书写的什么?”
朱尔旦道:“非攻,兼爱。”
钟老爹点点头,又道:“何解?”
朱尔旦道:“所谓非攻,便是大不欺小、强不凌弱、智不侮愚、富不傲贱、壮不夺老也。所谓兼爱,便是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当以天下苍生之利为念,常怀经世济人之心。”
钟老爹大感意外,喜道:“好!好!好!难得你突然开悟,竟读得懂此书,你还看了什么,再取一本来瞧瞧。”忽然之间,兴趣大增。
朱尔旦心念一动,又去取过来一卷,钟老爹满心高兴的接过来一看,却是自己作的一卷《神农本草经》注解。
朱尔旦说道:“我蒙老爹不弃,十余年来不厌其烦的授我岐黄之术,奈何我资质愚钝,白白空负了老爹的一番心血,每每思之都觉得愧莫能当。今日再见老爹手札,心中略有所感,也不知对与不对,姑且一说,还请老爹教诲。”
钟老爹道:“你天性淳朴善良,又有耐心,这原本也是极好的品质。只是岐黄之术千变万化,万不可拘泥于成方,非心思缜密而又灵活者,不可大成。于这点上,你倒也不必太过于计较了。”
朱尔旦道:“老爹所言甚是,我观老爹手札中记载的七情和合之术,往往于细微之处便可颠倒乾坤,化腐朽为神奇,又岂是常人能够轻易掌控的,我本愚钝,那就更不必说了。”
这七情和合之术,本是钟老爹穷数十年寒暑之功,又利用太医之便,查阅无数古籍秘典而提炼出来的医学精髓,正是他这一辈子的骄傲所在。
但自从离开太医院避祸,举家迁入在这终南村后,二十来年无一人可以倾述,心中技痒已久,此时听闻朱尔旦提及七情和合之术,便再也按捺不住,连声催促:“你有何感悟?快说!快说!”
朱尔旦沉吟道:“这七情和合之术博大精深,非一日一时之间可以领悟,但就粗略来看,七情和合之术远高于通常医术中的君臣佐使之法,不,不是远高于,而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若能融会贯通单行、相须、相使、相畏、相恶、相反、相杀七情之精髓,并能合而视之,纵是断肠毒药,亦可成为救命仙丹。”
朱尔旦这番话无一不正好掻到痒处,钟老爹顿时两眼放光,宛如久旱逢甘霖,拉住朱尔旦便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朱尔旦换心之后心思机巧,又有十余年的医道基础,往往举一反三,提出的问题恰好正中下怀,更令钟老爹讲得唾沫横飞。
这番谈话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夜半时分,钟老爹毕竟年老体衰,实在是体力不支,这才宣告结束。朱尔旦可谓是获益良多,平日里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往往在钟老爹的一言之下便迎刃而解。
期间阿岚进来送饭数次,却是一脸的稀奇与茫然,完全搞不懂这一老一少,今日发什么失心疯聊的如此起劲?
朱尔旦却是心中明白,若非换上了大郎的七巧玲珑心,焉能有今日的聪慧无双?不由得心中更是感慨万分。
如此数月,钟老爹每日里拉着朱尔旦谈论医学之道,直至讲无可讲,谈无可谈。单就医术而言,经此数月,朱尔旦的医术若非缺乏实际经验,已不下于当世任何一位名医。
阿岚也从惊奇、不解到慢慢接受朱尔旦从愚钝变为聪慧的事实,但隐隐约约中,也感觉到朱尔旦和自己的亲哥哥,变得有几分相像起来,在她心底深处,似乎对这种隐约的感觉极为恐惧,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常常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烦。
朱尔旦年轻力壮,在这数月时间里,甚至趁钟老爹疲倦休息之时,抽空读完了这一屋的藏书,受书中微言大义的影响,也渐渐起了经世济人之心,同时也明白了钟馗为何要一定要外出游历的缘由。
佛祖曾言,世间万物皆为静止,动的只是人心。
人心既动,往往便一发不可收拾。
钟老爹在前朝为官数十载,于人情世故无不洞若观火,朱尔旦虽待他一如既往,但他心中何尝不明白,朱尔旦的入世之心,早已经是如火似荼,只不过是在严守“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要守在他身边为他养老送终罢了。
而在钟老爹心中,确实也不愿自己这名半是儿子,半是弟子的传人就此埋没,思前想后之下,便主动提出来搬去丹阳城开一家医馆,也好让朱尔旦的一身医术学以致用。
阿岚少女心性,早不耐烦在这深山中隐居,闻之不禁欢呼雀跃。
朱尔旦向来不忤逆老爹的想法,便早早的去丹阳城打前站,这一日万事具备,便顾了一辆牛车,接上钟氏父女二人以及那一屋子的古籍藏书,来到丹阳城。
虽说是开医馆,但朱尔旦深知钟老爹喜爱清净,便费尽心思在城中既不偏僻,也不算太过热闹的位置寻了一处宅院。
这宅院三进三出,原是前朝一位达官贵人的宅邸,后来大唐得了天下,这位前朝的达官贵人就被拉出去,判了个满门抄斩,因此这座原本极好的宅院,就成了无人问津的凶宅,正好便宜了朱尔旦,以极低的价格买了过来。
宅院中古柏成群,曲径通幽。钟老爹一见之下,果然极为满意,阿岚自幼便居住在深山的茅屋之中,那曾见过如此奢华的所在,更是高兴的惊叫连连。
过得数日,待一切准备停当,朱尔旦选个时辰,放了一挂鞭炮,便把“钟氏医馆”的招牌挂了出去。附近百姓听见鞭炮声,都纷纷围过来看热闹。
一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手提鸟笼,一步三摇的路过此地,听见鞭炮声响,也抬头一望,说道:“巧了,活该贾大爷今天有事,这里又开家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