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翠推开了门,突然就大叫起来,“不好了,不好了,救人啊,救人啊!”手中的粥倒是洒出来溅满了她一身。这个时候还呆在家里而不是田地里的人不是不能劳作的老人和奶孩子,晌午后的罗家村除了知了的“唧吁唧吁”地叫,连平时呱噪的奶娃子这会儿都没了声响。灵生爹出面,召集了全村丁壮,先把汉清家的稻子晒好收了放在他家的谷仓,有朝一日,等着汉清家的两个崽回来,时云家的谷子也先后收了,装进了她家的谷仓,大家伙才才是忙活自己的活儿。
芹翠的惊叫,惊动了小村的宁静,老人小孩都趿着鞋子出现在时云的小屋中。芹翠已经动手解下了挂在梁上的时云,“天爷咧,老天有眼呢!”芹翠抚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口,“我一走进来,就这样挂着,可吓死我了!”芹翠声音还有点颤抖,但心中也有着自己干了件大事的喜悦。
早有老妇人抱着奶娃子坐到了时云的床头,“蠢女子呀!你怎么走这条路呢?哎呦!”老夫试图拍手捶胸,手上的奶娃子哧溜一下自己滑到了地上满地乱爬,老妇索性不去管他,“你想想看,你还有崽呢!”
说到崽,时云紧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流下了两滴泪水。旁边就有人对着这说话的老妇做着手势,意思是你这会儿怎么提起她的崽了,这不是再往她伤口上撒盐吗?
时云的房子,这时成了孩子的天下,几乎每一个不劳作的老妇手头都有一个穿着开裆裤乱爬着的娃娃,一忽儿,两个娃娃便打了起来,一个举着拳头,一个便拼命地张开了喉咙,“奶,奶......”两人都试图口齿不清地要像各自的奶奶投诉
“哎呦,冤孽!”其中一个老妇就站起身来,扯住自己娃儿往外走,“蠢女子,听我一句劝,你也是从鬼门关走过两回的人了,熬过了着日子,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是呢!大婶子说的是个理呢!”屋里面马上有人回应,“要去死也是蠢死了,好歹熬过三五年,有什么过不去的,我们村里的人大家也互相照应着,你还年轻,不要再有这个蠢念头了!”
芹翠坐在时云的床头,试图扶起她喂她点汤水,时云紧闭着眼睛摇摇头。
各家各户的娃子不耐烦在这小屋里呆着,开始大打出手,开始大闹,老妇人们劝说几句也就开始慢慢撤退,“让她也静养静养!”招呼着芹翠,“你劝她好歹也吃点东西!”芹翠默默点点头。
屋子里面终于安静下来,芹翠轻声叫道,“时云!”
时云突然睁开了眼睛,“你到我屋来做什么?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吧?你出去!”扬手就要来推,无奈精力不济,芹翠往后仰了仰,本来已经动了气的芹翠看着她这衰败的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唉,你我都是妇人,妇人应该体谅妇人的心吧?但凡我有一点看你笑话的心,我还是个人吗?”
时云仍旧躺着,默不作声。芹翠在饭桌前坐下,突然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不瞒你说,前些年,我也是恼着你,那个砍头的也正在兴头上,对我爱搭理不搭理的。”芹翠犹豫了一下,咬着牙继续往下说,“我本想着,等我家那个死鬼死了,就一心一意跟着他过,我也不是不晓得他在外面那些花花事儿,可我何芹翠就是个蠢妇人,我就信他说与我过的话。”“后头那些年,他和你......”
迎面飞来一个枕头,重重地砸在芹翠的头上,她不由得“哎呦”了一声。
“不许你在我屋里嚼舌根,这些年你嚼得还不过瘾?”
芹翠站了起来,犹豫再三,又坐下。
“杨时云,我实话与你说,若不是老婶子们把你托付给我,我是懒得管。”“现在可不比当年,当年有人护着你,我吃了个哑巴亏。”
“你最好出去,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时云竟然就在床上哭开了,“你就让我去死,让我随我婆去,我现在活着,也是让别个看着笑话!”
“你自个这样看,别个可没有哪个看你笑话!”芹翠又恼火又羞愧:自己没有得来自己找这个羞辱受,抬腿要走,时云在那边发话了,
“芹翠,你如果还念着我们是一个村子的,以后见着那个炮打的,”时云咬紧牙关,抽泣起来,芹翠见她语声凄凉,全然不似刚才那样的仇视,不由得又停下了脚步。
“你帮我问问他,他把我家小毛头带到哪里去了?”
芹翠心头浸满了泪水,“你要问起这个,你自己就得打起精神来,你自己都不照看好你自己,还有哪个会上心帮你找你自个的崽!”
“我也想着自个去找,我就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时云低语道,“你但凡还有点心,你就答应我。”
“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不要再动那些心思了!你这个样子交代我,我心里头难受。”芹翠接着说,“你想着哈,你家小毛头那样鬼头,总会找回家来的,倒得那一天,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了,你也忍心让你小毛头伤心?”
时云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你先吃点东西,”芹翠端起了拿过来的那碗粥,已经撒得只剩下了半碗,好在那两个鸡蛋还在。
时云伸手要来接,芹翠推开她的手,用勺子舀了一勺子递到她的嘴边,时云微微仰头接了一口,看看半碗粥也喝得差不多了,芹翠细心地把鸡蛋夹成四份,一小块一小块送到她的嘴里。
“好了,”芹翠站起来,“刚才撒了些,我再去家里舀一碗过来!”
“别,”时云伸手拉住了她,“我们讲讲闲话。”
......芹翠晚间回去,做了一家人的饭,看看大家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冲着公公与小叔子(尽管芹翠已经与小叔子成了亲,但是前面两个孩子还是叫他“满满”)说,“往后时云的饮食就由我家来负担,”她看着小叔子皱起了眉头,马上笑着加上一句,“也不过就是稀饭里面多加一勺水,那个家里没有个难处?”
公公倒是点点头,“这个婆娘也是为难,当年罗家村男女老少都说成森家好福气,捡个标致的童养媳,若不是童养媳,这样的一品人物也到不了成森家,没成想,没过几年,就闹成这个样子。”说到这里,芹翠不由得有几分不悦。
“也是那个炮打的,没有下场的人引得鬼子来,不然,一家子带着小毛头,眼看着也要红火起来。”老人看着两个茁壮的孙子和正在啃着红薯流着鼻涕的小孙子,不由得有点笑意。
“也是怪,那个死鬼成森倒是不顾爷娘妻子逃得那样快,小毛头倒是拉下了,哎呦,这也是个命。”老人不由得又要点头叹息。
“爷,你不懂!”他家十五岁的大孙子抬头说,“人家毛头对奶与娘好着呢!估计是顾着娘与奶才没有跑得远!”
“嗯那,那个成森一个人逃着,也不得个好下场,唉,兵荒马乱的年成,也只能就地埋了。”
大家好一顿叹息,芹翠收拾了碗筷,从灶房中探出头来,“他满满,我送点粥拿点红薯给时云吃去,这几天晚上我就困在时云那里给她作队。”
小叔子不由得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你也要问一下她要你帮她作队不?”芹翠不由得有点恼羞,“你怎么晓得她就不要我陪她作队,她还托我帮她去打听她的小毛头呢!”
“你......”她小叔子怒道,控制不住就一阵猛咳起来。
“满满,找小毛头在理,要找我也去找!”他那个十五岁的大侄儿在一旁说,“我也要去找毛头哥哥。”在一旁听着的他自己拿五岁的小小子也抬着头嚷道。
“芹翠,你要去与时云作队就快点去,没得在这里牢骚个不停。”她公公终于发话了。
两人一宿拉拉扯扯讲了不少闲话,时云讲到自己生小毛头时,看见那个皱巴巴的样子,不由得心生厌恶,想到自己当时那个神态,时云不禁笑了,“我崽懂事,”时云又垂泪道,“他晓得我不喜欢他,喜欢那几个死的,”她顿了顿,“我小毛头生下弟弟妹妹也还是喜欢。”“我小毛头总是护着他奶,我与我娘吵架打架,他总是护着他奶。”“我小毛头懂事呢!......”
芹翠见时云的精神还是不济,且自己也有着心事,就嘱时云早点睡下,她挨着时云的脚头躺下去。
第二天起来,时云梳洗完毕,“芹翠,你家也有事,以后你就不要餐餐送饭了,我自己可以做呢!”
芹翠收住正要迈出去的腿,“你自己想开了就好,那我还是每天来与你打队。”说着就出了门。芹翠不在的时候,总要老妇人带着小娃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时云明白,一定是芹翠自己忙活去了,又担心时云想不开,特意嘱了这个老妇人来看着她。她冲着又探出头来的老妇人说,“伯娘,进来坐坐嘛!”
老妇人点点头,“要得要得!”一面追在在地上飞快爬着的小娃子后面,把他抱起来进了屋子。
晌午,时云自己做了点白粥,夹了几根咸萝卜下饭,那个老妇人倒是从家里端来了一样盐煮豆子,自己端着一大海碗的白米粥,均一小碗给地下那个小爬虫,两个人就着这个菜,吃得倒也满意。
大晌午,芹翠满头汗水地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到圩上去卖蛋的提篮,“时云,告诉你不得,小毛头有消息了!”
“你哪里晓得的?”恹恹地在床上躺着的时云猛地跳下了床,拉过一条凳子塞在芹翠的身后,“你快说,快说。”
“你也让我先喝口水,”芹翠笑着卖一个关子。
时云二话不说,从水缸中舀了一杯水,还加了一点酒糟,时云眼巴巴地看着她喝了下去。
“我今天去圩上卖鸡蛋,听到有人说呀,他们都说,”芹翠看着时云的脸色慢慢转为失望,马上强调说,“驻扎在圩上的那一队日本鬼子,”芹翠偷偷地看着时云的脸色,时云木然地听着,对于她的小毛头来说,她受过的这些侮辱,早已经不算什么了。“他们都说那队日本鬼子带了几个小娃子,大的都有十一二三岁了。”
“那肯定是我的小毛头了,那肯定是了。”时云抓住芹翠的手,“走,我去圩找我小毛头去。”
“你去哪里?”
“去圩上啊?”
“哎呦,你就这么性急,你听我说完嘛!”
“我能不急嘛?是我的小毛头,不是你的崽呀!”
芹翠听她这么说,本来要动气,想想也就算了,“这队鬼子本来在圩上住着,前几天走了!”
“走了?”时云颓然地坐了下来,“我小毛头不知道受了什么苦!”想着日本鬼子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她不由得不寒而栗。
“我说你就这么急,听人家说,日本鬼子虽然凶,杀人放火样样不落,但是鬼子倒是很喜欢小娃子呢,你家娃子鬼精鬼精的,在鬼子那里,还打骂鬼子,鬼子照样对他好。”
“我小毛头在鬼子手里,哪有好日子过?”时云哽咽道。
“现在鬼子到州府去了,说是要攻城,哎呦,反正我也不懂。”
“到州府去了?”时云一凛,她虽然最远到过韶关,那也是跟着别人去挑南盐,州府她是从来没有去过,这兵荒马乱的,这些天杀的带着毛头竟然去了州府?时云心头一阵绞痛,“哎呦,都怪我自己啊,当时应该料到这些天杀的去了那个炮打的那里去了,我自己蠢着要寻死,没思量着去找我小毛头。”时云捶胸大哭。
“哎呦,鬼子把孩子抢去,你去要就能要得回?”芹翠在一旁急了,“我们现在是要想个办法呢!”
两个女人好一顿筹划,一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