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是一日无事,好事者透过内线电话询问镇上暴动的进展,情况令人振奋,说愤怒的群众抓不住兔子扒狗吃,围了经贸委主任骂,不让他出门,不让他喝水、吃饭与上厕所。起先主任是强硬的,然人们的一阵推搡谩骂,他也就蔫在那里了,一直到尿液洒在裤管里,他涨红着脸四下哀求,也并没有人放他出去。
“好!治死他活该!看他平日里的那副鸟样,神威的彷佛圣人的球蛋!住在政府将军楼里,就他的那辆车,怎么说也要八十多万!人们逮住他治,一定是有原因的。”
“哈哈,又有了新闻,政府机关各办公室都被砸开了!人们开始抢东西。派出所出动了,没有制止住。”
“呀吆!要出大事了!有人已经在政府大楼底部安装了雷管炸药,扬言如果政府没有明确还钱的日期,就要轰炸政府大楼!”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让他们闹吧,让这些腐败分子在人民的面前发抖吧,不要认为人民是好欺负、任人摆布的!骑在人们头上的,人民一定把你打垮!”
“人民,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他们还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或者由于他们的闹,赶紧让这些腐败分子下台,换取廉洁清正务实有良心的领导,使我们的工资不再拖欠,让我们的工资足额发放吧!”
正当大家还沉浸在“人民们”这一伟大的举动带来的欢欣与鼓舞的时候,学校的高音喇叭上传来了办公室主任吴亦才召集大家开会的公鸭般的叫声,那声音里,带着焦躁与气愤。
大家停止了谈论,相约往会议室赶过来,都用了不同的眼光从眼角处斜瞅端坐在主席台上的刘端成,看刘端成面色肃穆,神情状若木雕,都在自己的心里思索着究竟是发生了怎样的事。没有言语,呼吸亦尽量缓慢。但到大家全部坐定,刘端成清清嗓子,宣布了镇党委刚刚下达到学校里来的紧急通知:
“鉴于经委储蓄所资金冻结而引发的各种矛盾,镇党委决定,面向全镇的机关干部、中小学教师、其他事业单位职工等借款两万元,各企业中层以上领导干部、村两委成员借款一万元。借款三年,到期连本带息一起偿还,各单位自决定之日起依令执行,限期三天,不能按时缴纳者,停止其一切工作。”
刘端成读完通知后,沉思了好一阵,坐在下面的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不知道刘端成再要说什么,人们似乎是傻了一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嗤——”党委的红头文件迅速从刘端成的手里惯在他眼前的桌子上。
大家看到他气歪的鼻子与蜡黄的脸,“什么玩意儿!屙下一腚的狗屎,让我们给他擦屁股!”
就他的一句话,下面就渐渐地骚动起来,议论起来,“谁借谁还,干吗向我们强借?”
“两万元,让我们到哪里去弄?”
“简直是开玩笑,我活这么大,就没有看两万块钱的眼福。”
“好事想不起老师来,这种事情肯想起老师来!”
“把镇政府大楼卖了,把他们的轿车卖了,不就有钱了吗?”
“没有把握的乱花乱贷,收不回来,是政府无能!没有本事就压榨我们!”
“下岗就下岗,有什么好留恋的,谁稀罕这穷酸的教师职业!”
“刘校长,我们要集体抗拒啊!就是要了我们的命也拿不出来啊!”
刘端成皱着眉头撅着嘴单手托下巴支在主席台上,看到台下乱哄哄的人群,他或者是同情,或者是烦躁,或者是想着办法,人们都不知道他的心思。但是人们已经把他当成了投靠的唯一,他现在着实成了人们最最伟大的领袖,他只要能抵抗住这场灾难,学校里的其他的事情,他让大家怎么做,人们会好不假思索地豁命去做。
他在台上扬了扬手,人们即可就静下来了,所有的眼睛都期望般的看着他。他又摇摇头,人们就屏住了呼吸。良久,他叹叹气说:“唉!大家都回去吧,该备课的备课,该上课的上课,别耽误了孩子。”
人们都各自回各自的办公室去,都是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有消息说,庾阳卫生院院长因为不满镇党委的决定,已经递交了辞职书,回家养病去了。这样的消息不能不说是对庾阳镇其他部门领导是一个榜样,老师们的热望里,汪明海汪大教委也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人们失望了!汪明海已经率先交上了两万元。
他现在正在给各单位领导打电话,了解各单位对于交钱的认识和交钱的速度。
刘端成哭丧着脸声音颤抖地把当时开会的情形委婉地说给他听:“也要想想老师们的处境,我们可以掰着手指头算算,老师们一年下来,不吃不喝能有几个钱?两万元,让他们往哪里去弄?”
汪大麻子听得刘端成的话语不对,火气就上来了:“刘校长,你是站在哪条路线上讲话?你怎么还有这样的想法!不管怎样,我们应该站在镇领导的立场上,要和镇党委政府保持一致!这是一个党员、一个领导干部首先应该做到的。现在镇上有困难,我们应该想方设法为领导排忧解难才是正确的,你现在要做的工作,就是赶快让老师们交钱!什么理由没有,什么困难自己解决!现在储户们还在闹,党委领导急的要命,你还在那里为老师们帮腔!你这样的态度,我如果汇报上去,你看会怎样?你自己想想!”
刘端成听得汪大麻子在那边摔电话的声音,他也气得摔了电话,“活该!闹翻了才好!和他们保持一致?他们一个个肠肥脑满、耀武扬威,风光的时候哪里想到过我们!你汪明海得到了实惠,有专车、鲁州城里也有公家房,你当然要为他们效命。我们捞到什么!哼!”
他在这里还没有气完,电话又响起来。他没有接,任凭那烦心的“嘟嘟”声反复地叫,吴亦才迅速跑过来,他初认为校长室没有人,过来才知道刘端成在生气,刘媏成示意让他接,他顺手接起电话,自然是教委打来的,要刘校长去教委开会。吴亦才如实说与端成,刘端成把脸撇向一边,愤怒地说:“叫我开会,我偏不去!”
吴亦才劝道:“刚才听人家说,卫生院长的辞职报告没有批准,党委给以他就地免职的决定已经通报了,副院长张博当即交上了两万元,党委直接任命了他!——这节骨眼上,不能有情绪啊,保住您,就保住我们。看在我们这些孩子的份上,您老人家就去开吧。”
吴亦才的声音里带着哀求与可怜。
在人们的眼里,吴亦才是刘端成铁定的干儿子,他的良言,刘端成是不会不听的。他看看亦才,又想了想自己,在一连串的叹气声里,骑着自行车往教委赶去。
各单位一把手到齐了,汪明海阴沉着脸,冷冰冰地念着新发来的党委红头文件:“教委领导,中小学校长、成教校长、幼教园长、勤俭办主任、教学仪器厂厂长、木器厂厂长等,明天早上交款,不要什么理由,不必任何解释,八点前交上钱来,就是工作的态度;各单位中层以上领导(含级部主任)明天中午放学前交上来,其他老师明天下午交上来,实在有困难的,最迟不要拖到后天下午。交上来的,继续留用工作;交不上来的,是领导的就地免职,是一般老师的下岗!无论哪个单位,交款拖拖拉拉,一把手即使交上也做撤职处理。你们每人把文件拿一份,回去开会把通知下好,大家明确党委指示,反正现在工资与人事权都在镇上!各人好自为之吧。散会。”
刘端成耷拉着脑袋并没有即刻回到学校,而是到家里窝头躺进被窝里去了。
“太丧良心了,这样对待老师真是太丧尽天良了!”他的胸口实在是烦闷憋堵。
他再到学校里的时候,已是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了。他让吴亦才通知老师们集合开会,大家知道事情的不妙,全都鼓嘴涮起了眼珠子,“坚决不交!”人们的心里有着如此坚定的信念,用沉默与冷峻去看刘端成的心理趋向。
会场里鸦雀无声,刘端成不加任何渲染地把党委的红头文件念了一遍,下面的老师们都成了木棒敲打的癞蛤蟆,鼓胀起了圆溜溜的肚子。心里却异常得明白,事情到了严峻的地步,只要刘端成这道闸门被打开,老师们就到了遭殃的时候了。
放学前,端成要求每位教师给学生留上一部分作业,“我们绝不能因为这事影响教学!布置好作业,明天老师们不要到校,按党委的指示,各自想办法弄钱去”。
走进教室,调皮的学生们如同知道一切似的,一个个伸舌头扒眼睛,诡诡秘秘争相看他们老师的哭丧脸。
“唉!往哪里弄这两万块钱呢?”西平苦恼的想,“前些日子,若凤因为没有钱早已经叫苦不迭了,况且她现在遥远的新疆!”他愁眉不展随着大家下楼去。
“西平,你先不要走,”楼门厅口,刘端成叫住他,“没有老师,学生定会撒野,级部主任今天晚自习值班。”
“是,校长。”林西平应着,转身往回走,端成又说:“各企业中层以上领导也要交的,只是比我们少罢了,若凤要交一万,——你们的负担不小啊。”
“哦,她跟厂部领导去新疆了,说要考察一批棉花,才刚走,恐怕现在她还不知道!唉,可怎么办呢?”
“镇委天字号文件,看来是抗拒不了的,我这两万也还愁没有地方去借。没有办法的事,各自想办法吧。”
说话间,西平跟着端成来到校长办公室,拿电话给若凤拨了,却是接不通,而返又拨了几遍,还是一样,林西平的心就吊起来,“钱是他掌管的,要是明天再是这样子……”
他不敢多想,叹着气出来校长室的门,径往教室走去。
已经到了开晚饭的时候了,学生们散在餐厅、操场、花园或者教室里就餐,三三五五谈论着他们各自老师的长长短短。
已经是晚自习的时候了,庾阳一中的教学楼已经陆续亮起了灯,它像一条停泊在夜海里的客轮船,明亮而且安静。
林西平什么也没有吃,因为他什么也不想吃,他踱步在他级部长廊里,看十个班学生静静去做老师布置给他们的作业。
“要是若凤还不能接到我的电话,那可怎么办?”他想。
他想到他的老父亲,“林家沟属于我父亲的所有家当,综合起来也不值两万!”
再看看他的远乡近村那一帮穷亲戚,光景过的还不比他林西平家!因为他家里明摆着两个挣钱的教书先生。
“看来也只有在岳父门上做文章了。”西平想,因为他岳父的家里,有两位远近闻名的内兄——“钱篓子”与“钱筐子”!
他这样想着,精神头就来了:“对!我先看看若凤那里,实在没有法子了,就跟他们借,他们不会眼看着自己的妹丈因为两万块钱而下岗的罢。”
他带着这样美好的愿望回到家里,他的母亲,早也听到了楼下几个老太太的囔嘟,说镇上要同老师要钱的事,就怯怯地问西平道:“他们干吗和你们要钱啊?”
“镇上的经委储蓄所外贷了很多款,一时收不回来,周转不过来,就宣布冻结,储户大闹镇政府,没有办法,就向教师借。”
“怎么借那么多?”
“这一些还远远不够,因为他们欠的钱太多,据说有几个亿呢。”
“就不借给他们!谁借的谁还,干吗让你们给他们补窟窿?”
“不借给他们也不行,拿不出钱来,是领导的撤职,是老师的下岗!”
“这是什么道理啊?与人家借东西还要这样硬气,是什么道理!”西平妈声音有点颤抖,“我们到哪里去弄这么多的钱呢。”
“妈,不要你操心,您老就看管好凝紫,那些事情我来处理,到我岳父门上去借两万元,应该说是没有问题的。镇上说,三年连本带息一起还,与存银行一样的。”
“谁知道呢,还不知道若凤娘家愿不愿意,我们已经花人家不少钱了。”母亲的心里着实有些惭愧。
“没关系的,妈,您老就不用操心了,时间不早了,您去休息吧。”
他的母亲回凝紫的卧室睡觉去了。
林西平踏着暗路,到临街小卖铺的付费电话厅里拨通了若凤的电话,然而,她听到了交钱的事,即可就蒙晕在那里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很不客气地对着他说:“你说你干的这是什么受罪的活!整天忙忙碌碌,挣不到仨核桃俩枣的,三天两头往里头赔钱!有事就向我这里要,我这里又不是银行,哪里还有这么多的钱?好了!我们现在正忙着呢,合同还没有签订,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你自己想办法吧!”她迅速就将手机关掉了。
林西平的头“嗡”地乱在那里,这是李若凤第一次跟他这样说话,第一次对他运用了这样的态度!“她大概是不耐烦的了,我花她的钱也是太多的缘故了。”。
“唉!她今天也可能是遇见不愉快的事了,我不能给她帮上忙,反倒屡屡给她扯后腿啊,”他想着想着,就又自叹自卑起来,“我真没有用,我真是没有用啊!”
自他们相识相爱到结婚,在林西平的心里,李若凤就像他的丝丝春雨,细细滋润着他的干枯的心田,他在她的身上,体会到善,体会到美,体会到爱情的甜蜜味道。是她,在林西平最孤寂的时候走近了他;是她,用自己辛勤挣来的钱买房屋、置家具构筑了他们温馨的家。是的,林西平一无所有,他从鲁州师专毕业分配到庾山小学,除了一卷破旧的行李和装满书籍的木箱之外,他还有什么呢?他自己清楚得很!李若凤的四处奔波,不全为了这个家?他上函授、办调动,送礼搞省级市级优质课,仅靠我每月不足三百元的工资哪里能够?唉!我太对不住她了!
他摇头叹气,自惭自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