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旅客,终点站A市到了,请带好您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一阵清亮的广播声中,李玉从美梦中慢慢回到了现实。他揉揉眼睛,从车厢连接处的洗手池下爬了起来。看看四周,原本挤满了人的过道,已经清净了下来,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正排着队缓缓向车厢门口移动。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转身向洗脸池的水龙头上接水,想洗个脸清醒一下。但连续拧了三个水龙头,连一滴水也没有,想是这绿皮车经过长途跋涉后,水箱里的水早已用光了。李玉撅了撅嘴,赶紧收拾身下垫的衣物,提上在县城花15块买来的仿“Adidas”的提包,赶在最后一个下车的旅客身后冲下车去。
天已经亮了,早上的太阳发出万道金光。光线穿过风雨棚的缝隙照到站台上,整个火车站尽皆披上了一层悦人的金色。看着站台上熙熙攘攘的的人流,李玉有些辨不清方向,呆站在站台上,茫然不知所措。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从家里出来时的慷慨激昂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看着来往的人群匆匆忙忙,犹如江河汇流处的潮水般往站台两头流动。他忽然想到一个词:随波逐流。于是,他准备跟着一块下车的人流往前走。但自己最后一个下车,和自己一起下车的人大部分已经分辨不出来。李玉也不管那么多,盯住下车前看到的最后一个背影,远远的跟在后面,就跟着她走吧。
那是个稍显臃肿的中年妇人的背影。上身一件粉红色薄针织衫,腿上一条宽大的黑色筒裤,裤子宽大的下摆随着她快速移动的步伐一甩一甩的。时髦的短发上烫了无数的小卷,在阳光的切割下,透出淡淡的酒红色。李玉边走边打量着这个身影,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的,但就是看不出哪里不自然。想必是跟村子里的女人打扮不一样的缘故吧。这扮相要是走到村子里,肯定被笑话死了。他低头一想,可能这里的人都这样穿衣服吧。这样想着也就觉得没有刚看到时那么扎眼了。李玉一边想着,一边跟着前面的女人往出站口走。可是那女人似乎走得很快,那双高跟鞋比他的球鞋走路还稳当。李玉有点跟不上,干脆小跑几步跟上去。进入地道后,前面的女人越走越快,还不住回头看。李玉下意识的想,可能她在看后面的同伴。回头一看,才发现地道里竟然就剩下他们俩一前一后。但他可以确定女人是在看他。李玉十八岁之前除了母亲和姐姐,还没有被女人这么盯着看过,看得他浑身不自在。面对这么一个比自己大一倍以上的女人,他似乎还有一点点害羞。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样看他。是不是自己身上哪里太脏?!不应该呀!出门前刚洗干净的衣服。他又从头到脚检查了一下,蓝色的高领线衣外罩着浅蓝色的类似中山装的外衣,洗的干干净净——除了零星散落的没法洗掉的陈年旧渍。腿上的浅蓝色土布裤子,因为有点长,两个裤脚整齐的挽在脚踝上。确定没有不合适的地方,他又继续向前赶。李玉一看那背影,又不自觉地想:是不是这位大姐认识自己或者家里什么人?那样的话她应该过来和自己说话呀!可是对方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像逃跑的样子。快出地道时,出站口已经出现在视线内。他放缓了脚步,长长呼了口气。再看那个女人,已飞快地走到了出站口前,正在和职守的警察说着什么,还不时指指自己。旁边一个穿铁路服的人顺着女人的手指看着自己,那人又指了一下自己,女人点点头。警察又对女人说了几句话,女人就出站走了。
李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消失在站前广场的人海里,似乎还有点依依不舍——一阵胡思乱想使这个背影忽然有了一种淡淡的亲切感。李玉远远看到警察和穿铁路服的人,不禁有些害怕,那是一种对制服的敬畏。他慢慢走到出站口前,不自觉地冲两人笑笑,低头想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去,可是警察却把他拦住了。
“小伙子,把车票和身份证拿出来!”
“叔叔,我看前面那个女人过来您都没有要票,为什么到我就要检查了?”
“要你拿出来就拿出来,哪来那么多废话!”
“噢!是!”
李玉赶紧往衣兜里翻看。身份证是上个星期刚办的,还没有用过。他怕弄坏了,就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递给警察,等着他看完了还回来。可是警察看了一眼,并没有还给他的意思,而是伸出手来,命令似的说道:“车票!”
李玉赶紧找车票,可是翻遍了衣兜也没有找到。他怯生生地看着警察说:“警察叔叔,我的车票不知道弄哪里去了。我还以为只有上车要检票呢!”
“谁告诉你只有上车检票的?为杜绝逃票漏票现象,按规定在乘客离开车站前我们都可以查验车票,”警察生气地白了李玉一眼。
“叔叔。您不要生气,我老爹从小就教我要诚实,那偷奸耍滑的事我哪里会做呀!何况,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火车,第一次坐火车,怎么会想起来逃票呢?可能是昨晚太困,睡糊涂了,一时想不起来塞哪里了,我再找找看。”李玉慌忙又翻找起来。
警察看着他翻找车票,总觉地和他说话哪里别扭,突然间他似有所悟地说道:“小伙子,不要对我叔叔长叔叔短的乱叫,我好像还没有老到让你这大小伙子叫叔叔的地步吧!”
“哦!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电视里不是都管警察叫叔叔嘛?”李玉正在翻着包里的衣物,听到警察猛然这么一说,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歌词:“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他差一点就脱口说出来作为叫叔叔的依据了。但看到对面那身警服上警徽威严,他还是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警察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什么乱七八糟地,你叫同志就可以了。”
“是,警察同志。”李玉边找边说道。可是包已经翻到底了,还是没有车票的影子,李玉用手挠挠后脑勺,自言自语道:“明明检票的时候还在呢,怎么找不到了呢!”
警察看他拿不出车票,怀疑的说道:“别演戏了,我看你是故意要逃票,跟我到派出所走一趟吧!”
“什么?我又没有犯法,为什么要带我去派出所?”李玉吓了一跳,慌忙问道。
“老刘,不要吓唬他,我看他这样子,也不像是坏人,你不妨再问问。”穿铁路服的人看李玉吓得脸色发白,对身边的警察说道。
警察听他这么一说,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小伙子:一米七左右的个头,黝黑的脸蛋,浓浓的大刀眉,略显小的单眼皮,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祈求的神情。粗壮的胳膊却长了一双舞文弄墨的手,只是手指上隐隐现出一些黄色的老茧。一身浅蓝色衣服里露出鲜艳的蓝色高领衫,处处透着农村的乡野气息。他把李玉的身份证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觉得这个十八岁的农村小伙确实一脸憨态,怎么也不像人们印象中的流氓无赖。于是放缓语气说道:“我可以不带你去派出所,但你得先找到车票,然后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好。”李玉如释重负地连声回答。
“那你再好好想想把车票放哪里了?”穿铁路服安慰似的对李玉说道。李玉点点头,使劲回想起昨晚上车的情景:他提着包从中卫车站买了车票,白天没有车,他等了大半天,直到天快黑的时候火车才过来。一位穿铁路服的女士在车站门口给他的车票剪了个小口,然后就领着他和其他人上了火车。车上人多极了,足有几间屋子大的车厢坐满了人,连走路的过道里也站满了人。他的票没有座位,只能站着。看车厢里太挤,他就到车厢连接的地方站着。车开了,晃得他头晕,李玉只好靠到洗脸池旁休息。还好人多,列车员挤不过来,除了时不时有人接水,倒也安稳。到了夜里,连接水的人也没了。他实在困的不行,就找了些东西垫在地上,靠在洗脸池的拐角上睡着了。一路想下来,可车票始终再没有出现过。他失望地对着穿铁路服的男子看了一眼,说道:“想不起来了。不过我保证,我肯定是买了票的,昨晚进站时他们还在票上剪了个小口呢。”
“没错,那是给你买意外伤害险的凭据。我可以相信你没有逃票,但你最好能找到它。”
“好,我再翻翻包里。”李玉说着把包打开再次翻找,就在打开包的一刹那,突然一个影像出现在脑海里:昨晚进站检完票,他就一直把票捏在手里,上车时太挤他就顺手把票塞进了包的外侧小袋里。李玉兴奋地拉开一看,果然就在里面。他兴奋地举着票叫道:“叔叔,我找到了!”穿铁路服的人接过来看了一下交给警察,警察瞪了李玉一眼,查看完说道:“嗯,车次、时间都对。”
“那现在能把车票和身份证还我了吗?”李玉焦急地问道。
“再等等。你再回答我几个问题。你为什么跟踪前面那位女士?”
“噢,那位阿姨啊!我下车后不知道出站口怎么走,看她和我从一个车厢里下来,就跟着她出来了。”
“就这么简单?”
“是啊!那还能有什么事啊?啊,是不是她认识我,叫你们来问我的?”
“没有,人家怀疑你要对她不利!知道了吗?看你这么老实,证件也没问题。应该是一场误会。”
“哦,原来她把我当坏人了!”
“对。你要记住,不要在外面随便跟着人家,不然人家会把你当坏人的。对了,你一个人来这里是玩呢还是投亲?”
“我是来找工作的。”
“18岁该上大学呀!”
“我考了,只是没考上。家里也没有闲钱,考上也上不了,索性早点出来赚点钱回家娶媳妇。”
“哦,那有没有地方接收你呢?”
“没有,我想来了再看。”
“这里的工作不好找,不过只要你肯努力,还是有机会的。好了,误会搞清楚了,你可以走了。”说着,警察把身份证和车票递向李玉,示意他出站。
“哦,谢谢。”李玉一听要放他走,转头就走,一心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讨厌的地方。可没走出几步,警察又大声叫道:“小伙子,等一下。”李玉那颗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了。他回头一看,警察手里擎着他的身份证和车票正在冲着他问道:“你的身份证不要了?”他这才想起来刚才太紧张,没来得及要回身份证就退了出来。李玉不好意思地笑笑,跑回去接过身份证和车票,向俩人鞠了一个躬,才放心地向车站广场走去。在这一刹那,他突然觉得这位警察同志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冷冰冰的,还是蛮和蔼可亲的。
李玉来到站前广场上,太阳已经在头顶上炙热地烘烤着。广场很大,李玉觉得差不多有他们半个村子大。靠近车站的一部分全是进出站的旅客,远处整齐地停着各种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汽车。广场对面是个酒店,旁边是一条笔直宽阔的马路,路上汽车川流不息。身后的车站候车室,是一座宏伟的建筑,楼顶上挂着“A市”的金色大字。看着这几个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的大字,李玉对这个城市的陌生感里突然多了几分初来乍到的兴奋感。
李玉抬头看看太阳,想大致估摸一下时间,可这一看,让他有点头晕目眩。他觉得自己没有睡醒,浑身上下又酸又痛。他看到广场上有尊雕塑,周围有大理石的围堰,有人在上面休息,就慢慢走过去找了一个空地方坐下来休息。身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正在劝自己小宝宝吃一块酥软的点心,惹得李玉直咽唾沫,他这才发觉肚子咕咕直叫。从昨天中午出门到现在,李玉只吃过一个白面饼子,这时见别人吃东西,饥饿的感觉瞬间占据了他的思维。他想赶紧找点吃的。出站时就注意道广场周围有很多小餐馆,他便走过去,希望能找到价廉物美的东西填饱肚子。他盯着各家店门口的菜单和标价打量了几个来回,反复对比之下,他最终决定吃碗烩面片。因为那是比较便宜的,也是在家里常吃的,这让他或许能找到一丝丝在家里的亲切感。他走进一家面馆坐下,里面冷冷清清,虽说到饭点了,却没有几个吃饭的人。点完餐后,他开始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由于身上带的钱不多,所以必须赶紧找到合适的活干。出门前曾经向邻居家在BJ市打工的东山哥打听过出来打工的一些必要知识。像他这样的高中文化程度,要找份体面的工作是比较困难的,只有先从简单的体力活干起。上工地吧,体力跟不上,虽然在家农活没少干,但要搬砖弄瓦还是有点力不从心。那就先从吃下手吧,当服务员起点低,一般包食宿,不愁吃住。就这么决定了,先立住脚再说。这么想了良久,才看见服务员慢吞吞地端了一碗烩面片上来。
“先生,你的面好了。”
“哦,就放这吧。”李玉指指自己面前的桌子,服务员放下面,倒了一杯粗茶放在面碗旁边。
李玉饿的久了,也顾不上烫,抓起筷子就吃。可没吃几口,还没尝出咸淡,就没面片了,只剩下几片白菜帮子和几个番瓜片在面汤里沉浮。李玉只好连汤带菜一股脑儿灌进肚里,才有了七分饱。看见桌上还有服务员倒的一杯茶,一仰头也喝了个精光。虽然没吃饱,但为了省钱,他也就忍到下顿了。
“服务员,买单!”他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叫道。
“你一共消费了20元。”服务员拿着账单回答道。
“什么?20元!我不是只吃了一碗面吗?你们标的是12块钱啊!”
“没有啊,我们的烩面小碗是12元,大碗是15元。你又喝了一杯茶,5元。”
“不是啊,我在门口看的时候不分大小碗啊,还有茶是你倒的,又没说要收费呀!”
“先生,你看错了,我们明码标价,你不信自己看。”服务员说着把一张塑封的菜单拿给他看。
李玉仔细一看,果然上面是明码标价,和门口的完全不一样。李玉无奈,只得忍气吞声付钱出来。再回头看看门口摆的大菜单,确实是12元,没有任何附加说明,气得直跺脚,恨恨地骂了一句“黑店”!
李玉沿着站前马路往前走,边走边观察店门口是否有招聘信息。可偌大一个A市,到底该往哪里走呢?他越走越觉得茫然。正在犹豫不决时,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弓着腰凑到跟前,张口便问:“小伙子,第一次来A市吧?买张地图方便点。”说着把一张地图递过来。
李玉看着老太太一脸诚恳,顺手接过来问:“这张地图是最新的吗?多少钱?”他刚才吃了亏,所以首先想到的就是问问价钱。
“不贵,三块钱一张,保证是最新版的。上面公交车站、吃的、玩的都能一目了然。”
“好吧,那给我一张。”李玉从衣兜里摸出三块钱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钱,又拿着一本地图册说:“这是今年最新的本地旅游地图,小伙子要不要来一份,有空时可以玩。”
“噢,不用了。”李玉拿了地图疾走几步,远远避开了老太太的进一步推销。他边走边看,在地图上寻找着目标。有了这张地图,整个A市似乎立马呈现在眼前,李玉仿佛对这里的每一个街道,每一幢建筑都有了一种亲切感,心里默默想:“以后这里就是我的第二故乡了,我一定要在这里找到属于我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