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柳玫眉。
我是一个灵鬼,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鬼,略有不同的是,我大概还是一只恶鬼,很恶很恶的那种鬼。
我做鬼有十几年了,具体是十几年我也忘记了,毕竟在灵鬼的世界里,时间和做人又有很大的不一样。
尤其是没有他陪着我的日子,我就更记不得了。一开始,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记得他的生日,每年生日的时候,他都会说,我又长了一岁了。
后来他走了,走了很久,久到我忘记了他的生日,灵鬼的记性,总是要差些。
于是,我又靠着每年人们欢天喜地过春节来计算过了多少年。可后来年味儿淡了,人们都不大看重一年一度的团圆日子,何况我们这些浪荡无依、没有归处的野鬼呢?
刚开始做鬼的时候,我还真的不大习惯。
记得一开始,一个长舌头的糙汉子,脖子上挂根绳子,笑嘿嘿地跟我打招呼,把我吓得硬是在柜子里躲了两天。说到底,我是个女孩子,表面上胆子再大,心里总是害怕的。
不过时间长了,习惯成自然,见到各种吊死鬼、饿死鬼、落水鬼,甚至是无头鬼,也见怪不怪了。大家都是鬼,谁怕谁啊?
好吧,既然是自白,我觉得应该从一开始说起,毕竟这关系到我在这个故事里的正面形象。
你要知道,尽管我和写这个故事的人已经很熟了。夜里天气正好的时候,我常站在他书房的窗前,有时他敲着键盘的时候,我站在他的身后静静看着,有时在他入睡的时候我也在他的床边站会儿。
饶是如此,他还是把我写成了一个红衣女恶鬼。
我对他的勇气是比较佩服的,敢这么得罪我,他大概忘了自己住的是六楼了。
他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上,有善良的鬼吗?我想,他要么是墨子,要么是弱智。
至于为什么你能看到我现在说这些话,我想就不必再咂舌了。
好吧,言归正传,自我介绍一番。
我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
这个家庭,在我八岁之前还是个农村的穷人之家,八岁以后我那死老爹发迹了,我们家的日子就好起来了。
不过那也正是我悲惨生活的开端。
在我出生之前,我那不争气的娘先后怀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孩,头一个和第二个,在未满岁的时候就夭折了。
于是老学究的爷爷请了个端公来看,据说前前后后又是看地基,又是批八字,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下一个怀的娃,必须狠下心,扔在火里烧死,那么再生一个,肯定能够养活。
于是我那苦命的哥哥,一出娘胎,大冬天,就被一把扔进了火垅里烧成了黑炭。据说,我那死老爹,本来还流了几滴泪,可是一见火势大盛,只觉得是个吉兆,竟然喜上眉梢。
我以为,他泯灭人性便是从此刻开始。
可怜!打心眼里说,可怜,我那苦命的哥哥大概刚喘匀了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口气,还来不及哭一声,就浴火化为焦炭了。
说实话,我是很佩服我老爹这一点的,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他竟能狠心到这个地步,不由得人不高看一眼。
刚开始偷听到这段往事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找不到合适的掌故来引用。稍大一点读到了封神榜的画本,心想大概也只有纣王勉强有几分可比肩死老爹的造诣,毕竟纣王也是一门心思要杀自己的儿子。
我娘是个极其懦弱的人,极其不争气。
据说,我生下来前一刻,我的爷爷奶奶,死老爹,都在门外待产。我一出娘胎,接生婆一验性别,手那么一握,发觉没个把手,喊了一句是个“女儿”。我的爷爷冷冷地扔下一句“背时货”,一甩手就走了,连名字都懒得取一个。后来我那不争气的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柳絮”,晦气得很。
死老爹当时倒是表现得很激动,不过不是高兴,而是捶胸顿足。
那一刻他总算想起了我那一出娘胎就葬身火海的苦命哥哥,呼天抢地,仿佛已经幡然顿悟,从此就会好好做人。
事实证明,他不过是后悔做了笔亏本买卖。——在他眼里,一个健康长大的女儿还不如一个注定要夭折的儿子。
得益于这笔亏本买卖,他从来没有抱过我。甚至我那不争气的娘,连给我喂奶都不敢当着他的面。
不过,如果不是我那不争气的娘,我可能早就饿死了,这得谢谢她。
听我娘说,有一次干完活回家,我饿得奄奄一息,她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抱起我掀起衣服就当着死老爹的面给我喂奶,结果我奶水还没吮到嘴里,我娘已经被一脚踹翻在地,一顿拳脚,打得半死。
我这个老爹,功夫想必是不错的,毕竟有我娘这个人肉沙包,供他练习了这么多年。
从那以后,托我的福,我娘的奶水都大方泼洒给了那一行行的茶树,我饿得营养不良,脖颈只有胳膊粗,那两年的的茶叶倒是长势喜人。
死老爹和我那不争气的娘当然不会停下造人的步伐,那副模样,似乎生不出个儿子就跟天会塌下来一样。老实说,吃相太难看,我犯恶心。
这造人的计划一直到我长到四岁愣是还没成功。
我那不争气的娘,原本是有个争气的肚子的,虽然只养活了我一个,可好歹也是怀了四个娃的肚子。
用庄稼人的话说,是块丰收的地。
用泥瓦匠的话说,“灶是好灶,赶火不废柴”。
可自打生了我,再也没有半点动静。
可想而知,我那不争气的娘,那四年的日子是过得很煎熬的。
我那时还不大记得住事。唯一记得的一桩是四岁的那个夏天,我娘头一回狠下了心,拖着被死老爹打得受伤的一条腿,爬到床上,灌了一大口敌敌畏。
这个不争气的娘,终于争气了一回。
可这口气到底没有争下来,半瓢黄泥混着青尿灌下去,吐得满地都是,在床上躺了三天,最后惦记着地里的油菜,一屁股爬起来,拎着锄头下地去了。
这两口子,原来生了儿子养不长,养得长的却偏偏不是个儿子,也是造化弄人。换作是旁人,我大概还会同情一番。
逼不得已,死老爹只好把我当作男孩子来养,硬是把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养成了一个假小子,每天喊打喊杀,上山下坡,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
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我那死老爹之所以该死,是有原因的。
有一次,我看见爹和村里的远房二婶,在茶岭里赤条条的滚来滚去,二婶还惨叫不已。
我跑去和娘讲了,娘扯过一根藤条,噼里啪啦地抽了我一顿,抽得我浑身都是血痕,边抽娘嘴里还恨恨地骂“谁让你去看的”。
我当时实在很不忿,犯错的明明是狠心老爹,我说了实话,为什么要挨打?
后来我懂了是怎么回事,就更不忿了。
我娘真的是个不争气到了极点,自己的男人在外面胡来,却连声都不敢做,只敢拿孩子出气,实在没出息到家了。
死老爹,爱看武侠,武侠之中最爱金庸,金庸武侠里又最爱天龙八部,常窝在灰扑扑的木板楼上,捧一本发黄的书,一坐就是大半天。
我年纪小的时候,以为他也许还算个热血男儿,喜欢乔峰这种大英雄,总归不会坏到哪里去了。
死老爹姓柳,却绝不是柳下惠的后人。他人品虽烂,模样倒是俊朗,是以闯出了十里八乡响亮的风**棍名声,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他没惦记过?想来巫山云雨、干柴烈火的事干了不少。
所以我深深地怀疑,他之所以喜欢天龙八部,喜欢的肯定是段正淳,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自诩情场高手。
因为死老爹的缘故,我顺带着讨厌了所有喜欢武侠的人,——直到遇到了他,当然这是后话。
我也问过我娘,死老爹这么放肆胡来,为什么还要跟他过?
我娘愣了半响,一句话没说,气倒是叹了一口又一口。
我心里骂了好几句“不争气”,准备躺下睡觉的时候,我娘才瘪着嘴说:“我们以前决定一起过日子,也是两个人真心欢喜的。可是我连个儿子都生不了,怎么能要求他对我死心塌地呢?”
我娘用了“死心塌地”这个成语,确实值得赞一赞的。除此之外,当真是毫无可取之处,窝囊得一塌糊涂。把一辈子耗在这样一个男人身上,半点也没想过变通。我决心,这辈子绝不要做我娘那样的女人。
笨女人,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