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老人手臂将落未落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女子清脆明亮的声音：“且慢！”
山中老人一皱眉，回头看时，只见一个曼妙的身影从林间石路中缓步走来，那是一名身穿蓝衣的清秀少女。
少女身段婀娜，面色雪白，一头及腰的长发在晚风中缥缈着梦一般的颜色。只是不经意间，她那优雅的步调就吸引了所有投向她的目光。
晚风中，林间枯叶在她身边簌簌而落，却没有半片落叶沾染到她的裙角。面对着眼前的千军万马，她走得那么从容，就好像面前一个人都没有那般。
她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全身上下只有一件蓝色罗裙覆盖她纤细的肢体。她看起来是那么弱不禁风，似乎随便一阵微风都能将她吹倒。但她的步伐却是那么坚定，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止她的脚步。她清澈见底的眼眸目不转睛地望向前方，任凭千军万马在前，她只是不言不语，漫步而行。
那一刻，天地无声，万籁寂静，时间就此停滞不前。
几千只眼睛同时凝注于她。没有任何一种词语能形容这些眼睛的神彩。羡慕？惊讶？嫉妒？恼怒？惋惜？
其实，她只是一个莫名出现的蓝衣少女，仅此而已。但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她就像一朵蓝色的玫瑰飘然入世，惊艳了凡尘却不沾惹半颗尘埃。
她悄然走到人群中间。不知为何，那些原本嗜血如命的白衣教徒竟自发分开两边为她路——就像他们为那位权势通天的山中老人让路一样。
山中老人全没想到半路会杀出这样一位神秘少女，一时竟也愣了神。
她是谁？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忽然出现？如果她是轩辕无恨一伙的话，在这种时候出来难道不是自寻死路？
山中老人忽然觉得：自己戎马一生，竟从未见过如此的女子。她那空灵的眼神目不转睛的望着前方，不仅停驻了时光的脚步，也让上千名杀手停滞了杀人的念头。
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一时之间，山中老人甚至忘了下达杀人的命令。当她穿越人群时，几千只闪闪发光的眼睛随着她起落有致的步调悄然转移方向。
她或者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美，因为她洁白的脸上毕竟还有一颗淡红色的细微疱印。
她或者比大家想象的更美，伤口总能愈合，疱印终会消失，而这世间却可能再也没有像她这样的女子出现。
谷雕龙一眼就认出了她，比所有人都更早的认出了她。手中钢刀猛然落地，发出铛啷一声脆响。整个人像离弦的飞箭一般，以让人目不及瞬的速度越过轩辕无恨长枪所界定的防御圈，一路冲到由上千名魔教教徒围成的死阵前。任凭数百支箭矢瞄准全身上下，他只是不顾一切的飞奔上前，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喊出她的名字：“曦曦！”
“谷大哥！”她看到了他，她走向他。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没有任何理由的。
他奔向她，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凌乱，没有任何语言，也没有任何目的。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十步、九步、八步……三步、两步、一步。
她像一只蓝色的蝴蝶翩翩前行，义无反顾地扑到他怀中。冰肌如玉，温香入怀。那一刻，他们之间的眼中只有彼此，除此而外的一切全然不复存在。
这算不算是飞蛾扑火？
谷雕龙从来没跟她这么近过，他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对她晴光闪闪的双眼。
他没有面对她，只是用他骨节嶙峋的手指轻轻抚摸她柔顺光滑的秀发，任凭她的如水温柔肆虐在他宽广的胸膛。
他呼吸着她吐出来的温香气息，只觉此生如此足矣，即便即刻死去没有任何遗憾。从此以后，他和她之间再也没有半点隔阂，再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将他们分开。
山中老人没想到这他们上演的竟是这一出，一时竟有些愤怒。他本想拔刀亲手宰了两人，但刚刚摸到刀柄时，他却改变了主意。他微微一笑，策马上前，在距离这对小情侣不到五步远的距离立马站定。
“姑娘，你是谁？”山中老人居高临下，显得底气十足。
谷雕龙全身心的投入到与意中人的心灵交会之中，全没听到山中老人所说为何。他附耳眼前姑娘，轻声问道：“李文曦，你怎么来了。”
怀中的蓝衣少女也对山中老人不理不睬。她微微一笑，随即却又撇嘴佯怒起来，“你怎么还喊我大名？”
“嗯，曦曦……”谷雕龙憨憨地挠着头，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全世上最快活的人。
“我好害怕……”李文曦柔弱的娇躯还在微微颤抖，虽然她一直在竭力克制……
“怕什么？”谷雕龙关切问道。
“当然是……怕死……”李文曦的声音细弱蚊蝇。
“明知要死，可你还是来了……”谷雕龙心中极为感动，只是说话的语气却并没有多大变化，他向来不是很善于表达感情。
“我们都是大傻瓜……”李文曦轻轻叹息，绝美的梨花素颜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天真笑脸。
山中老人没想到他们会当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先是愣了片刻，猛然抽出波斯弯刀。
“唰！”
就在山中老人几乎发作的瞬间，李文曦忽然挣离谷雕龙的怀抱。她飘然转身，迎着山中老人的刀锋走到马下。
谷雕龙没想到李文曦会有这样的举动，阻拦不及之际，只听到李文曦不亢不卑的声音清晰入耳：“王敦煌，家父托我给你带个话。”
山中老人悚然动容：“……你说什么？”
“我说的很明白。”面对着山中老人手中的波斯弯刀，身为弱女子的李文曦竟没有丝毫惧色，昂然道：“你并不是真正的山中老人，你是关外第一马贼，丝绸之路上的巨寇，横贯东西的大盗。你的名字叫做：王、敦、煌。”
山中老人沉吟片刻，竟哑然失笑，“想不到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竟知道老夫的前身。”说着，他将波斯弯刀收回鞘中，竟饶有兴致地发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李文曦淡淡一笑，清秀的容颜上看不出半点扭捏做作之态，她说：“先父乃当朝参政，而在作为参政之前，亦曾作为定西招抚使与西域诛国有所往来。几年以前，因为山中老人的名字太过响亮，先父便托人前往西方打探山中老人的来历……”
王敦煌点头道：“李彦明这老小子果然深谋远虑……”
“多谢称赞……”李文曦续道：“家父所托之人是一位经常东西行走的商旅。那人熟知各国风俗，精通波斯语言，在东西各国来去几番之后，终于探到山中老人的消息。”
“哦？那人怎么说的？”王敦煌显然有了兴趣。
李文曦道：“山中老人名叫霍山。三十年前创立阿萨辛派，并在阿拉木特山山顶建造一座城堡，名曰鹰堡。从那以后，山中老人一直住在鹰堡中，三十年来从未出山。阿萨辛是波斯语，意为刺客，所以阿萨辛派就是刺客派。虽然阿萨辛派在波斯声势浩大，但据那个商旅讲：山中老人所能掌控的版图并未延伸到大宋的疆域上。而鹰堡距离大宋边境何止千里？阿萨辛派在波斯虽然是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门派，却并没有进军大宋的野心。所以，你肯定不是真正的山中老人，甚至都未必是阿萨辛派的人。”
王敦煌静静聆听少女的解释，听到这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抚掌道：“精彩！精彩！不愧是当朝参政之女。你说的对，我确实不是霍山。但你又如何猜出我是王敦煌呢？”
李文曦淡淡一笑：“这件事很简单，我父亲早在一年前就确定了你的身份，你忘了二十年前三百马贼围攻大光明殿的事吗？”
“哦？这件事你们竟也知道了？”王敦煌显得有些惊讶。
“是。”李文曦道：“明尊教本是一民间教派，与中原武林并无多大干系。而自从那一役后，明尊教开始无声壮大并闻名天下。后来山中老人的名字不胫而走，成为武林中人闻之变色的噩梦。若想知道这个山中老人的身份其实并不难。我父亲说过：曾经有一个几乎统治了半个丝绸之路的马贼名叫王敦煌，东西各国悬赏黄金十万都无法将其平剿。后来王敦煌在西进时惨败于阿萨辛派的围剿下，传说山中老人将其带回鹰堡殷勤款待。后来，王敦煌便从东西方的传说中彻底消失。谁知道这时的王敦煌已经从一个单纯的贼寇变成了一代枭雄，他以三百马贼围攻大光明殿，并冒山中老人之名重整明尊教。二十年后，才有了今天的事。”
王敦煌赞赏地点头，脸上露出钦佩笑容：“李彦明不愧是当今大宋第一人，若非他几次三番阻挠老夫的大计，老夫现在已经入主中原，称王称帝了。”
“所以，这就是你杀我全家的理由了吗？”
“是的。”王敦煌肆无忌惮地说：“也是我今天杀死你们所有人的理由。”
“所以现在你是山中老人，不是王敦煌。”李文曦道。
“正是如此，前尘往事再与老夫无关！”王敦煌冷硬地道。
“但有一件事绝对与你有关。”
“哦？何事？”
李文曦不紧不慢地说：“家父生前已料到必将遭遇不测，故而留书一封交付于我。我现在还记得信里所载的内容，你想不想听听里面的内容？”
“你说。”
“明尊教先知者，王敦煌也。其人冒山中老人之名号，遍集凶徒，武装爪牙，北合女真，南遣方腊，于大宋疆土素有虎视眈眈之意，乃当朝第一害也。吾于临安城下曾拒受方腊之降，故此埋下祸根，恐他日招来灭门之灾，故此留书，以遣后事。吾之后人若得此书，当于乱时将此书献于大宋之主。明教之计划，便在其中……”
说到这里，李文曦故意顿了一顿，抬头看向王敦煌时，见对方脸色阴沉，似有不耐烦之意，便改口道：“……我爹说：若大宋贸然与金开战，明教必趁乱而起，以奇兵袭击大宋后方，并趁势在各地鼓动信徒造反叛乱。那时大宋两面开战，腹背受敌，自然不堪重负。当金国占领东京之时，便是明教势力于大宋各地生根之际。那时明教再与金国谈判，按照事先约定将大宋疆土三七分账。之后，便是大明朝在中原建立之时，而明朝的开国皇帝则是一个名叫做王敦煌的人。”
王敦煌沉默半晌，忽然哈哈大笑，一边摇头一边说：“好你个李彦明，好你个李彦明！……”
“王大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文曦胸有成竹地说：“或者你能同金国一起拿下大宋。但你有没有考虑过：以金国的狼子野心，会真的甘心与你三七分账吗？”
“那不然呢？”王敦煌反问道。眼中竟对这个落落大方、侃侃而谈的少女产生几分敬佩之色。
“你听说过这句话吗？‘女真人不满一万，满一万则天下无敌。’而现在的女真人不仅满了一万，精兵强将更有数十万之众。金国只消灭了大宋，便可一路南下。那时你的大明朝才刚刚建成，绝对无法阻拦金军。到时不仅大宋要灭亡，大明也绝不会逃脱灭亡的命运。”
王敦煌沉默半晌，才说：“你别忘了，金国可是我的盟友。”话虽然这么说，但语气已没有了刚才的强横。
李文曦忽然捧腹大笑，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旷得没有半点声息的战场上悄然回荡。她这一笑只笑的明尊教数千教徒面面相觑，只笑的轩辕无恨一行人胆战心惊。谁都猜想不到，这个阴晴难测的王敦煌到底会有什么反应。但李文曦就是这样肆无忌惮的大笑，对于王敦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竟无丝毫畏惧。
谷雕龙看出话头不对，忙冲上前护在李文曦左右。
王敦煌没想到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居然敢在数千手下面前给他难堪，一时竟也无言以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过了好一会，李文曦忽然直腰敛笑，迎着王敦煌近乎残忍的目光一字一顿道：“秦灭六国之时，六国何尝不是秦的盟友？”
王敦煌略微低头，却用余光打量李文曦，低声沉吟：“纵横捭阖，飞钳之术。看来姑娘已得战国时鬼谷子的真传。”
“我不是纵横家，我爹才是。”李文曦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如同她吃定面前这个“山中老人”一样。
王敦煌皱眉道：“这么说，你说的一切都只是你父亲的猜测？”
李文曦淡淡说道：“不，这些只是我父亲的结论。”
王敦煌干笑一声：“但不管你说什么，都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老夫今天一定要杀光你们所有人。”
“你不会的。”李文曦肯定地说。
“为何？”王敦煌摇了摇头，他想不出自己有同这小姑娘聊下去的任何必要，却不由自主的想听她说完每一句话。
李文曦秀目一眨，轻巧的说道：“你哪怕杀死任何一人，都再也听不到我爹临终前留下的定国遗策。”
“定国遗策？”
“对。”李文曦道：“此定国之策为钳金制辽之策。家父之才经天纬地，集毕生之苦思，想出一套纵横捭阖之术，可以通过游说、制衡、结盟、树敌等策略阻止女真南下。这套方略构思奇巧、精妙无比，不用费一兵一卒，只消以一人一口之力便可保大宋二十年平安。你大明一旦立国，与大宋所面对的时局绝无二至，甚至可能更差。用此妙策纵保不得二十年平安，十年时间也已足够。而大明在这十年中只消修养生息，养精蓄锐，逾时国富兵强，天下归心。试问女真还有什么胆量再敢南下？”
耐心听完的王敦煌竟竟哈哈大笑起来：“你当老夫是三岁小孩子？你老爹若真有此等良策，为何不在生前使用？”
李文曦道：“当今大宋奸邪当道，小人把权。家父便是有万千良策，也无法直达天听。而这套钳金制辽之策是家父在平定方腊后所定，家父在上书之前便被奸邪刺杀，临终前只把这套方略说与一人。”
“谁？”
“我。”
王敦煌这才沉默。他右手不由自主地捂着下巴，表情陷入沉思中。过了许久，李文曦又说：“王大侠，你只消放掉我的朋友，我便会把这套钳金制辽之策告诉你。到时大明朝千秋万代永立，也有我李文曦的一份功劳。”
“你若是欺骗老夫呢？”王敦煌缓缓抬头，说出了自己的疑虑。李文曦说的话未免太过于天马行空，但是她的讲述井井有条、煞有介事，每一条、每一句都说得真假莫辩，竟把王敦煌这个驰骋天下、纵横东西的马贼王说得犯了嘀咕。
“我若是没欺骗你呢？”李文曦反问道。却用漫不经心的眼神望着这个让全天下为之颤抖的“山中老人”。
王敦煌闭目思索良久，忽然睁眼道：“看来，你的几个朋友命硬的很。”
这一刻，李文曦知道自己赢了。
王敦煌转头望向轩辕无恨：“小子，你怎么说？”
“两个月后的午时头生，在下会协同三五挚友前往西域大光明殿登门拜访，逾时还请王前辈多多见教。”
“好！那老夫就在大光明殿等候你的大驾光临！”王敦煌拍了拍手，“所有明尊教徒听我号令，撤退！”
山中老人一声令下，白衣教徒立时以整齐的步伐迅速后撤，陆续消失在密林间。当最后一名白衣教徒消失在黑暗中时，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王敦煌用波斯弯刀指着李文曦道：“你，跟我走。”
“不可能。”谷雕龙赶忙拦在李文曦面前，待要出手拔刀的时候才发现刀不在腰间。只是一愣之下，李文曦已经迎着山中老人的刀锋走上前去，淡淡地说：“那自然是要随王先生一行，他日若能像上官婉儿那般封侯拜相，也不枉了此生。”
谷雕龙还待要阻拦，一名青面刀客忽然从侧面冲到前面，刀光迎面而至。谷雕龙听到声音便知来势难挡，只得后退三步以避其势。只是碍于手中无刀，无法做出有效回击。与此同时，王敦煌已经将李文曦拉上白马扬长而去。众人待要追时，却已经鞭长莫及。
那名偷袭谷雕龙的青面人率上百名青衣教徒横刀阵前，挡住所有人的去路。与此同时，只听到树林里传来一声呼哨，一众青衣教徒便井然有序的撤退离场，他们且退且防，丝毫不给谷雕龙几人偷袭反击的机会。
当所有青衣教徒全消失的时候，空地上只剩下青面刀客一个敌人。那青面刀客纹丝不动，只是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谷雕龙，冷笑道：“刀都没了，还说什么霸王刀法？回去问问你那死去的老爹，霸王刀法是这么用的吗？”
说完这句话，青面人竟飘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去了。只留下攥紧了拳头的谷雕龙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全身颤抖着，怎么都想不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他还太年轻，他还太年轻，他还太年轻……
神拳门武林大会最终到场者只有六人。这六人的名字是：轩辕无恨、柳万里、谷雕龙、周月盈、三七、以及被山中老人杀害的黄柔。若非李文曦半路被王敦煌劫去，他们本来会有七人。
那个传自异域的神秘教派依然高高在上，无可撼动。它叫什么来的？明尊教？明教？摩尼教？魔教？
只是虚名罢了。
江湖是虚名、武林是虚名、教派是虚名、中原是虚名、大宋也是虚名。
如果一切早晚要被毁灭，虚名的存在与否还有什么意义？从古到今，这世上来过多少人，就要死去多少人。若真有什么能留下的，也只是人本身的妄念。
“三七，带我们去大光明殿。”谷雕龙捡起刀，对三七淡淡地说。
“好……”当三七从哑涩的喉间吐出这个字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舒服畅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