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踏雪在心英的银光疗治下渐渐平复下来,再次醒来时,他眼中已回复了往日的冷静,甚至还多了几分冷酷。他稍稍转动眼球,看到心英,眸色暗了暗,声音沙哑的问道:“我的伤势如何?”
心英听他仿佛被砂纸磨过的声音,心里忍不住难过,面上却是不显,沉声应道:“族长伤得古怪,外伤却是无碍,只是内伤……”
“但说无妨。”
“是……族长恐怕是被鬼族的鬼气所伤。属下无能,无法将族长体内的鬼气完全驱除,族长的功力如今恐怕只剩5成……”
秋踏雪苦笑。其实不用心英说,秋踏雪自己也早已觉察,毕竟是自己的身体。除了内力大减,体内还有一股诡异的热气游移撞击。那不是一般的热,是热得仿佛火焰在体内炙烧般。他试着用内力去抵御,却发现那股邪热像是有生命般,越是抵抗就越是凶猛,更有反噬内力的趋势。秋踏雪只得停止抵抗,放任那股鬼气在体内游走。
心英道:“属下大胆揣测,族长恐怕是为鬼王所伤。鬼王的炼火之力和银族的银光之力天生相克,一旦相遇,势必成水火之势。以族长的功力和能力,如果与鬼王正面交锋,断然不可能会伤重至此。鬼王……恐怕是趁族长不备忽然下手。只是……我们这一路行来,并未察觉鬼族的动静,除了……”
“够了。”秋踏雪打断他。昨夜他晕倒之前所见的景象,此刻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夏寻梅是鬼王?他早有觉悟他是鬼族中人,但鬼王……如果他是鬼王,那么他一直不动声色的跟在自己身边,不但知悉了银族所有的秘密,还得知了圣银山的存在,掌握了自己的弱点……
这些秋踏雪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愤怒的是,那个小鬼骗了他!
他痛苦的闭上双眼,脑海中夏寻梅曾经澄澈的双眸和昨夜那邪佞的赤瞳交替闪现,他不想相信,更不想承认,那个冷淡却处处信赖着他的小鬼,竟一直都在欺瞒和利用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他背着胞妹在霁月的满月宴上与他重逢开始?从他口口声声说着要为爹娘报仇的时候开始?抑或,从他们第一次在深山之中相遇开始?
秋踏雪头痛欲裂,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
心英道:“夏兄弟或许有什么苦衷。他本可以杀了族长,如今却只夺去族长5成功力,料想还是感念着和族长之间的情分……”
心英本来就不擅长安慰人,说了几句看秋踏雪没有任何反应,是在不知该说什么,索性沉默下来。
半晌,秋踏雪道:“多谢。”
他的声音平缓了许多,心英只当他的心绪平定了,却不知他心中想的是另外的事。
愤怒过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天小鬼身上一些不寻常的事浮上秋踏雪心头。小鬼曾经提到过的那个知道他父母被害真相的“他”是谁?那三个异邦人对小鬼口称“主人”,这件事他早就想问小鬼,却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现在想来,自从来到洛城,小鬼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就很多……
秋踏雪这么一想,虽然问题都没有答案,但他心里却有种感觉,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他迫切的想要找到夏寻梅,亲口问个清楚,即使他真的是鬼族的王,即使他真的想置他于死地!
这个想法支撑着他从床上坐起,强忍着体内鬼气,盘腿运起弑天小时候传授给他的护体功。在他年幼尚且无法控制体内异能时,弑天曾教他运功将体内气息封住。
护体功能暂时抑制住体内的鬼气,但如果找不到破解之法,鬼气仍会慢慢溢出。且在护体状态下,内力损耗更大。秋踏雪却管不了那么多,他运功完毕,吩咐朱伯备了些饭食端到房里,慢慢吃了起来。
找到小鬼,问清真相。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
心英仿佛明白他的心意,开口道:“族长想去找夏兄弟?”
秋踏雪放下碗筷,看了心英一眼,缓缓道:“不找到他,怎报我一魇之仇。况且,我体内的鬼气,恐怕只有杀了他,才能消除。”
心英道:“我银翎山庄,可为族长之茅与盾,但有吩咐,莫敢不从。”
秋踏雪点点头,将面前碗筷一推,不再理会心英,闭上眼开始调息。
心英推开门退了出去,周沛云倚在门边窗下,抱胸看着他:“我也要去。”
第二天一早,秋踏雪、心英与周沛云三人收拾好行装,与朱伯告别。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这边厢秋踏雪与心英、周沛云从洛城出发,欲往京城,另一边厢,夏寻梅和红衣榆勒,绿衣农奇,蓝衣阿罗多离开洛城后,便一路向西边的国境奔去。四人皆非常人,一路上既不投店,也不走大道,饿了就入山狩猎,困了就在大树上栖息,夏寻梅能识兽语,走得累了,便驯服猛兽当成坐骑。
如此,他们在山中行走,竟比常人在大路上策马而行还要快上几分。离开洛城十日后,他们便已来到离国境最近的城镇:会仙城。
会仙城位于会仙SD面,从城里去往会仙山,快马加鞭也要七、八天,而越过会仙山后,便是东伦国国界,国界以外600里内俱是莽莽山林,散落着数十个部落,这些部落规模很小,并无实力和东伦国对抗,因此向来都安分守己,间或会有一些部落居民到会仙城中用兽皮换些食盐。
而国界600里外,则是与东伦国鼎立的勍香国,该国历代君主都骁勇善战,善用兵法,历史上也曾数次挑起与东伦国的战争,双方互有输赢,虽然近年与东伦国交好,但亦有传闻说现任君主朗多罕野心勃勃,正暗中酝酿与东伦国的战争,目的就是抢夺两国之间600里的空白区域以及会仙城,作为将来彻底征服东伦国的前哨站。
虽然是坊间传闻,但近年来东伦国在会仙山的兵防日趋加重,倒为这个传闻添加了几分佐证。不过会仙城内倒是一派和平,毕竟东伦国已经和平了近百年,小老百姓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哪有那闲工夫天天去关心国家大事。城里街道上驻防的兵士、附近部落的原住民来来往往,甚至还有些勍香国的商人偶尔路过,大家各行其道,使这会仙城充满了活力。
夏寻梅一行傍晚一进城,便发现城内热闹非凡。
红衣道:“今天是十五,城里有庙会,王可要看看?”
夏寻梅蹙眉:“不必了,有没有更近的路?”
红衣道:“穿过这里直奔会仙山,是通往闇魂渊最近的路。现在西边的城门已关,我们得在这城里住一宿。”
夏寻梅沉默片刻道:“带路吧。”
红衣恭敬低首,走到他前面,向着城中最大的客栈“仙来客栈”走去。
到了客栈,要了四间上房,四人便各自入房休整。
一刻钟后,蓝衣从房中走出,进了绿衣房里。
绿衣脱了衣服正准备洗澡,看到蓝衣进门有些惊讶:“怎么了?”
蓝衣左右看看,似乎有些忌惮,他挠挠头道:“没什么……”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道:“二哥,你觉不觉得,这次的王,有些不对劲……”
绿衣听他提到夏寻梅,脸色也是一沉:“少说两句,王……老王派我们到中原寻找王,我们只要完成任务就好,至于其他的,我们管不着,最好也不要管。”
蓝衣叹了口气:“你看看他对待大哥的手段,我真担心他会对族人……”
绿衣拍拍他的肩:“这就是我们鬼族的命运啊……别想太多,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回到闇魂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蓝衣点点头,起身推开门出了去。
绿衣看着他的背影,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
此时,蓝、绿两人讨论的主角——鬼王,正坐在自己房内的八仙桌上,面无表情凝视着窗外莽莽群山。这片山林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历代鬼王代代相传的记忆和力量在闇魂渊深处流转封印,当新老鬼王以命相交之时,那记忆和力量便会从老旧的躯壳中转移,在新的肉体中得到重生。
现在,他迫不及待的需要这股力量,因为原本应是下一任鬼王的夏尚德与人类女子交合产子的意外,导致他的力量被人类的血稀释,精神更是被另一个人格压迫。若不是有鬼印在手,当日又从那个名叫秋踏雪的银族身上吸收了大量的力量,恐怕此时被禁锢在肉体中的便不是“夏寻梅”,而是他。
离开洛城数十日,他的力量正一点点在消退,如果再不尽快赶回闇魂渊,接收上一任鬼王的记忆和力量,恐怕“夏寻梅”就要打败他,重新夺回对这具躯体的控制了。明明是人类低等的血融合而成的低等生物,力量却与自己不相上下,这令他感到十分愤怒。
鬼族的存续,族人的渴望,千万年的使命,这些都抵不上他喉间的干渴,他感觉这冒火的身体,正渴望着鲜血的浇淋,这孱弱的身躯,正渴望从无尽的争斗中汲取力量……
夜幕降临,他终于无法忍耐,如同翔空的蝙蝠滑入黑夜……
第二天一早,当他出现在红绿蓝三人面前时,脸上有了一丝满足的神色,他们趁着城门刚开时奔入城外山林之中,将会仙城远远甩在身后,而城里的丧钟则在他们出城后不久响起——昨夜,城里有三户人家惨遭灭口,死者脸色苍白,死状怪异,像是被吸干了身上的血……
数日后,勍香国王宫内。
朗多罕端坐在书桌后,手指轻轻在书页上敲击:“军师还没有回来?”
他身旁的幕僚回话道:“还没有。不过我们的探子已经在会仙城发现了军师留下的标记,想来也就是这几日,他就会回来了。”
朗多罕“嗯”了一声,挥挥手斥退幕僚。开始专心看手中的兵法书。他是勍香国的第十代君主,勍香国的土地天生不适合种植谷米,因此他们一向都用贵重矿石和附近的国家交换粮食。然而他们最大的食粮供给国东伦国近年来不断提高粮价,迫使他不得不向矿石主和富商征收更高的赋税,使得国内的上层阶级怨声载道,国内好战派也借此给予他不小的压力,如果他再不找出解决粮食问题的方法,不仅王位,他感觉到自己的性命亦岌岌可危。此刻他是多么希望一路辅佐他登上王位的军师榆勒能为他献上良方妙计。
数日后,鬼王和红绿蓝三人进入勍香国境。刚在驿站歇下,红衣便接到王宫的八百里加急快信,嘱咐他回国之后尽快回宫面见王上。红衣微微沉吟,将书信收入怀中。鬼王似笑非笑看着他,道:“有事?”
红衣道:“没错,我在世间的身份是这个勍香国的军师,现在国王命令我立即回王宫,看来是为了与东伦国一战的事。”
鬼王道:“百年大战……我被夏寻梅压制在体内时,曾经进入过银族的一个据点。据我所见,银族被卷入东伦国内的争权之乱中,现在他们在东伦国内分成两派,一派辅佐当今皇上,但人数极少,能调动的力量也十分有限,另一派则忠实于被废太子,他们甚至希望通过和凤羽部落联姻来重振实力,夺回王位。他们内乱之时,如果我族能趁虚而入,何愁大战不胜。”
红衣道:“王的意思是,希望我推动这场战争?”
鬼王道:“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红衣点点头:“我明白了。那么我先回王宫,你们……”
绿衣道:“大哥放心,我们会护送王回到闇魂渊。”
蓝衣也道:“这里已经是鬼族的地盘,大哥,我们到家了,你就放心吧。”
红衣道:“拜托你们了。王,属下这就走了,请多保重。”
鬼王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
红衣离开之后,三人又在驿站稍作休整,喝了些茶水,这才动身往勍香国西南面的星棱沼泽而去。
星棱沼泽位于勍香国边境人迹罕至的地带,方圆百里之内遍布着大小不一的沼泽,这里的植物受沼泽的影响,也和勍香国内大相径庭,越过这片沼泽便是传说中金矿遍地的星棱谷。千百年来,尽管有数不尽的淘金者埋骨于此,但金子的诱惑,还是吸引着大批淘金者趋之若鹜。三人一路向南,路上不时看到三两成群的淘金者,倒也并不寂寞无聊。
进入星棱沼泽前一天,三人照例在林间树丛中休憩。
这一夜月光璀璨,照得大地雪亮洁白,绿衣靠在树上,遥望着远方的星棱沼泽,那片大地和他们离开时似乎没什么不同,又似乎已经变得很不一样。越过它,星棱谷深处的闇魂渊即将迎来它的新主人,这是鬼族代代涅槃重生的大喜事,但是为何,他感到自己的心中隐约有些不安。这份不安,令皎洁的月光显得苍白冷冽,似乎代表着新王的冷酷和残忍。
在他不远处的蓝衣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情,隔空向他投来一根树枝。
他转脸过去,看到蓝衣用唇语对他说道:“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笑笑,点了点头。继而想起了会仙城客栈中蓝衣说过的话。连大大咧咧的蓝衣都感受到了新王带来的动荡和不安,看来不止是银族,鬼族也将面对族内的残忍争斗。
到时候,他是要站在新王这边,还是老王那边?
这是个攸关生死的问题,而留给他们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