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雨后,天气骤然晴朗,远洲城的百姓纷纷取出衣物来晾晒,偏巧这时,一座小院里突然进来了一个陌生人。
“咳咳……这位夫人,可否借给在下一瓢凉水?”
来人一袭水墨长衫,风度儒雅翩翩,面颊苍白消瘦,身形比起同龄人单薄许多,一看便知是常年缠绵病榻的人,但憔悴的面色也掩不住他一身书卷风华,眉宇间竟是比许多身体健全的人更有朝气。
那妇人瞧他一派清雅,心觉不是个秀才也是个公子,立刻起身相迎,道:“看公子也是带病的人,怎能用凉水,我去拿热水来,喝茶擦脸都是好的。”
“多谢夫人厚爱,在下惭愧。”
热茶泡好后,年轻人小心的喝下两杯才缓过了精神,正欲开口道谢,院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呵斥。
“你是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到我奶娘这里有何居心?”
随着话音落下,一把寒芒锋刃从天而降,横架在柳十四颈侧。
妇人“哎呀”一声,伸手想去拿剑但又骇于锋芒,急得直跺脚。
“蝶丫头别闹了,这位公子可不像你们整日舞刀弄枪的,你莫伤了他!”
剑锋滑着脖颈游转,握剑的少女转到了柳十四眼前,一袭水红衣衫整齐利落,齐眉刘海下是双标志的杏眼,带着不谙世事的清灵,眼神更若轻蝶,充满了雀跃和好奇。
柳十四端坐桌旁,眼神随着剑锋移动而游走,待看清来人居然是个小姑娘时,他眸色忽然一亮,想是受到了感应一样,小姑娘的眼睛里也有道光亮一闪而过。
柳十四温文一笑:“若是在下打扰了姑娘和夫人,在下这便离开。”
少女神色一愣,默然将长剑收了回去,妇人看兵器终于回鞘了,连忙去看柳十四的伤势,只见颈上已割开了皮肉,却只是浅浅一层红印,并没有流血。
“呀?这……这么深的伤口,怎么没流血啊?”妇人一声惊诧,少女也猛然晃回神思,连忙去看客人的伤势。
清雅的茉莉花香突然入鼻,柳十四抬手挡开了少女伸来的手。
“区区皮外伤,无足挂齿,不劳夫人和姑娘担心,在下告辞了。”
见他要走,寄红蝶眸一动,“哎”了一声便将他拦在了院里:“你不能走,你还没说清你谁呢?为什么平白无故出现在我奶娘的院里?”
柳十四点头一礼道:“在下柳温谦,威和县平沙村人氏,行至贵宅突感不适,进来讨口水喝。”
“突感不适?”寄红蝶撇头看向他脖颈深刻却不见流血的伤口,忽然恍然了,“原来你是个病人啊,难怪这么深的伤口也不见流血,看来多半是疑难杂症。”
“所以呢?”柳十四蹙眉。
“所以,”寄红蝶挠挠额头,“你得跟我走。”
“为什么?”
“因为……因为……”寄红蝶向来伶俐的口舌今日却是半点不听使唤,可脑子里却有一个念头在不停的叫嚣,说一定要把这个人留住才行。
“因为……因为我是十善山庄的大小姐,我们十善山庄专收天下可怜之人,在江湖上都声名远播!听你口音不是远洲人,可你身患重病又孤身一人,你这么可怜,我身为山庄大小姐当然要收留你了!”
柳十四无奈苦笑:“原来是十善山庄的寄大小姐,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但……在下并不觉得自己是可怜的之人啊?”
寄红蝶抓抓头发:“你不觉得,但我们都觉的啊,而且你看你这么可怜,要是被人知道我寄红蝶看见你了都没收留你,我们山庄的脸面往哪搁啊?”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柳十四摇头,“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寄小姐自便吧。”
柳十四拱手一礼,绕过寄红蝶便出了院子,哪知寄红蝶也是个倔脾气,长剑一横表明了态度。
“你无缘无故出现在我奶娘家,我怀疑你的身份,所以你必须跟我回山庄,不然,就别怪刀剑无眼!”
被一个年龄不知道比自己小几岁的丫头威胁,柳十四这辈子都没有过这种体验,他摇摇头继续向前走,谁知左肩竟然当真传来一阵撕裂之痛,低头便看见一截沾着血色的长剑贯肩而去!
不光院中的妇人惊呆了,连院外路过的行人也惊呆了,他们虽然不认识这个陌生男人,但没人不认识寄红蝶,眼见寄红蝶当街行凶,众人更是不知是否该报官。
一剑刺下,有血珠渗出,寄红蝶神情一恍,犹如刚刚回神一般,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神智一清便看到自己的剑竟然刺穿了那个男人!
“我!这!”寄红蝶狠狠敲敲了敲脑袋,咬着嘴唇道,“奶娘!快找人把他抬回去,然后你亲自去找大夫!快快快!”
千里之外的星河塔,深空幽蓝上星罗棋布,一杯冷酒下肚的七星海棠胸口猛然一窒,好似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毒嚣子冷然道:“我见过喝完酒肚子疼的,也见过喝完酒头疼的,倒是第一次见喝过酒以后心疼的。”
七星海棠闭上眼睛盘坐道:“我见过话少但很有魅力的人,也见过话多又很可爱的人,倒是第一次见到话不多不少,却正好让人很讨厌的人。”
毒嚣子挑眉:“我找的又不是你,不爱听你可以不听。”
七星海棠也学着他将眉头一挑:“你以为我想来,柳十四三天前就离开广乐楼了,最近几****怕是见不到他了。”
“那还真是遗憾。”毒嚣子眼睛一眯,周身忽然翻涌来一层杀意。
见他情绪骤变,七星海棠秀眉微蹙:“他说了,一云子只是失踪,迟早会回来,你又何必隔三差五来求卦,十次里九次结果都一样,只是苦了他的身体。”
说着,她又突然嗤笑了一声:“你要真想找一云子,连我都知道还有一个办法一定可以找到他,偏偏你又视若无睹,你究竟在怕什么?你师父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你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她,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既然他不在,那告辞了。”
酒杯轻放,黑衣黑袍的挺拔身影带着那把巨大的宽剑走入了黑暗中,七星海棠看着他的背影最终还是叫住了他。
“毒嚣子,十四临走之前让我带句话给你。”
毒嚣子果真站定了身子。
“他说,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受教了。”说罢,他拾步而去,没入了幽深的黑暗中。
千山收宿霭,一气蔼金行。
一大早,房间的门便被一脚踹开,一道绿影大摇大摆跨入屋内,可屋里却空无一人。
半江红“哎哟”了一声:“活着的不见就算了?怎么连半死不活的也不见了?”
“有你这么诅咒老朋友的么?”
身后突然传来戏谑的一声,半江红猛然转身,就看到一个蓝衣人突然后退了一步,躲过了他挂在腰后的刀。
“一大早的,你不跟丈人叙旧找我干嘛?”
角徵端着托盘进了屋,盘上两碗粥和两碟小菜,热气腾腾,色泽十分诱人,半江红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道:“这另一碗是谁的?”
“你口中那个半死不活的。”
“哎哟!”半江红长眉一挑,“我认识你这么久了,你可从来都没给我端过饭。”
角徵闻言抬头,毫不犹豫的将其中一碗递给了他。
“好友请了。”
半江红结果粥举棋不定,拿不准是能喝还是不能喝。
“吃吧,这就是给你的。我给小乞丐银子了,让她上药的时候自己买饭吃。”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会来,”角徵摩挲着碗沿道,“我方才正要差人去请你。”
半江红撑着脑袋翘起了二郎腿:“你放心吧,既然昨天你没出手,我半江红也不是厚颜无耻之人,但你昨天唆使我出手,这笔账还是得算。”
“你想怎么算?”角徵微微一笑。
“你得跟我走一趟,有些事还是让你亲眼看到比较好。”
角徵思虑片刻道:“那还真不巧,我昨日接到阿羽传书,要先回中原一趟。”
“啪——”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半江红眸光一转,手已按在了流星刀上,角徵眼疾手快一根筷子掷去打断了他拔刀的动作。
这时,一个几乎满身缠着纱布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口。
“大哥哥……你要走了么?”
纱布包的她满脸都是,但遮不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有好多话想说,有好多情绪想表达,无奈角徵却如何也领悟不出其中意味。
“我只是回家一趟,很快就会回来。”
“那我要跟你一起走!”
“不行!”
“不可。”
半江红和角徵同时开口,角徵疑惑的看了半江红一眼,半江红也转头看了他一眼。
“你绝对不能离开东海,明水烟还没找到,你要是走了,我上哪找人去?”半江红冷哼一声。
角徵无奈的摇头,道:“你我本就萍水相逢,缘分若未尽,我们自会再见,若已缘尽,自然强求不得。”
半江红看着泪眼婆娑的小乞丐,也意味深长道:“就算真的是缘,最后保不准也是孽缘。”
小乞丐没有听懂他说什么,角徵倒是忍不住蹙眉道:“老友,你这话里有话啊。”
半江红勾唇一笑:“我说的事实。”
角徵盯着他看了半晌,可半江红依然一副我是大爷的样子,看不出一点破绽来。
“事关重要,我先走一步,你照顾好她,若我回来她的伤还没好,我就告诉明员外你在九曲是怎样横行霸道的。”
说罢,角徵干脆利落的起身走了,小乞丐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感觉有好多话想说,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一个年迈的老者想讲述一件自己早已记不清楚的事。
和小乞丐一样,半江红也在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他怎么也想不通,眼前这个人分明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片子,前天还被一群人殴打的几乎丧命,怎么会在半月前身现红光,将整个水寨的人都变成了疯子?
“到底是她隐瞒了什么,还是水贼辨认有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