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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剧中人物使用各自所代表民族的语言或云南方言,中文字幕注释)

莽莽草地,皑皑雪山,马帮铃声由小变大,由远变近。

男生赶马调:原生态,苍凉、豪爽。

马脚子的草鞋和骡蹄踏行在乱石中。

峡谷间行进的马帮。

马脚子的草鞋和骡蹄踏行在村寨的路口。

嘛尼堆上飘扬的经幡,送行的老人和妇孺。

马脚子的草鞋和骡蹄踏行在莽原上。

蓝天白云下行进的马帮。

马脚子的草鞋和骡蹄行进在崖壁上。

依门眺望的幼童,赶牛放羊的老人,背柴劳作的妇女。

马脚子的草鞋和骡蹄踏行在雪地上。

开稍的马帮打酥油茶,揉糌粑,跳锅庄的藏人。

马脚子的草鞋和骡蹄踏行在雪山垭口上。

开亮的马帮围着篝火吸烟说笑,奔跑的牦牛,目光清澈的藏族姑娘。

马脚子的草鞋和骡蹄踏行在吊桥上。

过溜索的马帮。

马脚子的草鞋和骡蹄踏行在石板上。

摇着经筒转山的藏族阿妈,磕等身长头的朝圣者,溪边汲水的藏族妇人。

集镇上行进的马帮。

马店、商铺、寺庙,村落,石桥,饱经风霜祥和闲聊的纳西族老者。

展现地貌特征的谷歌地图,一条红线从西双版纳引伸到大理、丽江、中甸、德欣、芒康、拉萨;无数小红线蛛网密布滇藏川大三角。

赶马调中展示演职员表。

第一集

茶马古道主题音乐:

雪山垭口暴风雪嘶吼着,电闪雷鸣中汹涌咆哮的江河,泥石流摧古拉朽奔泻而下……

风平浪静后的山川,江面上顺流而下的驮物,泥石流中裹满泥浆的人骡尸体,垭口路边倒毙的骡马……

字幕: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24年),滇藏地区遭受百年不遇的暴雪和洪水,滇藏茶马古道上的各路马帮均遭遇不同程度的损失。

城镇中开进的军队,踢开百姓家房门的黄狗子抢掠财产……

村寨婚礼的宴席,军队闯入,百姓纷纷逃离,官兵喝酒吃肉……

山地间行进的马帮,突然跳出的彪形大汉挥舞着长刀,几名土匪用枪顶住赶马人,倒地的赶马人尸首,骡马和货物被土匪抢走……

字幕:滇系军阀唐继尧为了扩充实力、搜刮民财,收编土匪,兵患匪患肆虐,百姓苦不堪言

一百多户人家的纳西族村落。

字幕:云南中甸县(现香格里拉)巴古宗村。

一所纳西族三房一照壁的大宅子门前围满了人,一个妇人打着滚哭喊,被几个大宅院的人拖走。远远地,还能听见妇人的哭喊。

场院里堆积着散乱货物,有的货物裹着干泥浆,疲惫的骡子们或立或倒地打滚。

中堂里,泰丰号老板木顺气急败坏地吸着水烟筒。

管家小心翼翼地走进中堂。

木顺看一眼管家:拉嘎家的拖走了。

管家点点头。

木顺:拉嘎是个有经验老马脚子,咋个会死?

管家:老爷,你定下的规矩,马脚子只要赶马满四年就奖一头骡子,你刚奖给拉嘎一头骡子,偏偏那头骡子就让洪水困住了,拉嘎去拽骡子,人和骡子都让洪水冲走了。

木顺无奈地叹口气:自己的骡子就是马脚子的命,要是我不奖给拉嘎那头骡子,拉嘎就不会死。

管家:是呢,那头骡子又听话又能干,拉嘎舍不得就去救,马锅头和振海拦都拦不住。

木顺:拉嘎是救自己的骡子死的,不是给我赶马死的,按规矩我们不陪。不过呢,拉嘎家的成了寡妇,还拖着三个娃娃,我们多少还是要拿点银子给拉嘎家。

管家点点头:老爷,损失的情况也清点完了,除了拉嘎家的骡子,我们还死了六头骡子,丢了二十多驮货物……

木顺:这个也按规矩,算到马锅头和振海的头上,他该咋个陪就咋个陪。和振海咋个样了?

管家:在江里救骡子捞货物,腰腿让冰水泡得犯病了,在床上爬着呢。

木顺:走,去和振海家,我倒要看看这个中甸名气最大的马锅头咋个赔偿我。

和振海家,彪悍的和振海爬在床上,妻子尼曲正在给他贴膏药。

和振海疼得龇牙咧嘴,用手捶着床沿:太惨了,我赶了二十多年马,中甸街上哪个不认得我和振海,这一下我的名声臭了……

尼曲: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只要人活着,剩下的事咋个都好说。

和振海:好说?好说个鬼,拉嘎死了,东家的骡子也死了六头,还有那么多货物,让我咋个陪呢?……

木顺和管家走进和振海家。

木顺看了一眼和振海,叹口气,坐在和振海对面咕噜咕噜抽水烟。

木顺抽了几口,看一眼爬着不能动的和振海,擦擦烟嘴,把水烟筒递给和振海。

和振海也爬在床上咕噜咕噜抽了几口,吐出浓浓的烟雾。

和振海:东家,你莫叹气了,该咋个陪就咋个陪。我这个人,爱喝酒爱耍爱赌,没得攒下几个钱。等我的腰腿好了能爬起来,把房子抵给你,我和尼曲就搭个棚棚,去中甸的街上要饭了。

木顺夺回烟筒:振海,你这是咋个说话呢,这个破房子我要它做哪样?再说你在我木顺昌做了十几年马锅头,到头来我把你赶到街上要饭,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坏了名声呢。

和振海:那咋个办?

木顺:咋个办,你除了赶马还会哪样?今年山上暴雪山下洪水,你和振海都过不了梅里雪山,还有哪个马锅头进得了西藏。反过来说这又是个机会,藏区缺茶,藏人又离不开茶,谁先把茶驮进藏区,谁就会发大财。债先欠到我的账上,从你赶马的工钱里扣,赶紧把你的腰腿疼治好,我收的茶都堆成山了,就等你赶着骡子上路了。

和振海捶捶自己的腰:东家,我的腰腿病这次犯得重,怕是上不得路了。

木顺气愤地用烟筒捣着地:拉嘎死了,那么多骡子驮子都丢了,我要拿出多少银子堵这个窟窿。你是让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雪洪水整怕了吧,百年不遇让你遇到了,以后你想遇到都难。欠债挂在账上慢慢还,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说你赶不动马了,中甸街上哪个信。

和振海:我自己心里有数呢,这次怕是真的起不了床赶不动马了。年龄不饶人,我赶马几十年,年年睡在山野里冰雪上,腰和腿都坏掉了,一到下雨下雪就疼得直不起,全靠喝酒硬撑到现在……

木顺冷冷地站起来:那就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了,中甸街上都知道,你和家门上出了两个好马锅头,你赶不动马,就让你兄弟和老倔替你赶。这个和老倔真是倔得很,前几年我就看你腰腿不行了,请他到我木顺昌当马锅头,和老倔没有给我面子。现在看你了,你要请不动,那就对不起,一个月后我来收房子。你破房子不值钱,可是院子大呢,我可以再盖上一处大宅子……

木顺和管家摔门而去。

和振海低垂着头,尼曲坐在炕边偷偷抹抹眼泪,继续给和振海贴药膏。

和振海:老倔和赖头他们去拉萨好多天了,也不知道咋个样了。

尼曲:你都走不过去,还有哪个马帮过得去,他们该是也要回头呢……

和振海:老倔回来,你千万莫提给木家赶马替我还债。

尼曲点点头。

和振海叹口气:要说老倔这个家伙,天生就是个赶马的,胆子大,运气好,又有一匹好头骡红比。这些年,他带着几个弟兄赶着几十头骡子总是比别的马帮到藏区早,货就卖得好价钱。有时候刚到藏区货就卖完了,用不着去拉萨了。这边大马帮才在去拉萨的路上,他已经驮着藏区换回的布匹山货药材到丽江了,又赶在别的马帮前卖个好价钱。

尼曲:不过这些年,爱珍一直有病花了很多钱,这次他赶马临走的时候,还偷偷找我借钱给爱珍抓药。其实呢,木顺家的骡子也不过一百多头,老倔一身赶马的本事,又有好头骡红比,要是两家的马一起赶,自己还能多挣钱,我们的房子也保住了。

和振海抬起头,目光逼人:妇道人家莫胡说乱讲,老倔就是老倔,带自己的弟兄,赶自己的马,驮自己的货,挣自己的钱,几十年他就是这么个活法。他要愿意给人家当马锅头,丽江、中甸的大商号早就用他了,还轮得着木顺?我就是睡在街上要饭,也不能拖累老倔。

爱珍深深地叹口气……

乱云在天际翻滚,豪放的赶马调在山谷间回荡:

听到走马的铃声了吗?姑娘——

心里又喜又惊了吗?姑娘——

请你提了满满的奶桶,姑娘——

大大方方走出帐篷,姑娘——

唱歌的是相貌丑陋、光头上长着疤痕的五十岁左右的马脚子赖头,在他前面,走着身材魁武、络腮胡子的马锅头和老倔。

和老倔:赖头,你一天到晚姑娘姑娘唱个没完,可是你的灶台和被窝冰冰凉,赶快找个给你暖脚的老婆吧。

赖头:我到中甸街上赶集,身后跟着好多婆娘,我都看花眼了。后来看中了一个,一问,嫁人了。又看中了一个,一问,又嫁人了。见鬼了,嫁了人的婆娘都跟着我看哪样?

马脚子们一阵哄笑。

和老倔:看哪样?中甸街上跑来一只又丑又老的猴子,哪个不看?

马脚子们又一阵哄笑。

和老倔:赖头,莫开玩笑了,管她是寡妇还是丑婆娘,进门有热饭,晚上有人给你洗脚暖被窝,你还要哪样?

赖头挠挠疤瘌光头:不行,讨老婆,一天到晚在一起,还是要看着顺眼呢……

一支驮货的马帮迎面而来。

和老倔的马帮闪到一边让开路。

领头的马锅头:哦巴古宗村的和老倔,山上雪大,山下水大,山都泡软了,过不去了。

和老倔:山神水神见我都让路呢。

马锅头:今年白芒山神和阿尼卡瓦格博都发脾气,没有哪个马帮过得去。回吧,明年再说了。

返回的马帮走过去了。

和老倔看着远方的雪山皱紧眉头。

红比突然焦躁起来,和老倔拽了几下缰绳,红比蹬着蹄子往后缩。

赖头赶过来,两个人看着焦躁的红比。

和老倔:前面肯定有事了。

赖头:是呢,前年我们在白茫雪山下面,红比就是这个样子,我们没敢上山,一场雪崩就下来了。

和老倔静静地听着、观望着山谷,摆摆手:莫往前走了,几天大雨,山都泡软了,怕是泥石流下来了。

果然,一阵低沉的轰鸣,泥水滚石倾泻而下,山谷里碗口粗的树木咔嚓嚓被泥石流冲断。

赖头惊得伸出舌头:红比神了,又救了我们一回。

和老倔赞赏地抚摸着红比的脑袋,他举目环视着远山:赖头,拉萨是去不成了,走不通的路莫硬闯,要出事呢。过些日子路好走了,我们去一趟昌都。今年没得几个马帮进得了藏区,那边缺茶,我们的茶到昌都,照样卖得上好价钱。

赖头信服地点点头,招呼着马脚子们:走了,回家了。

马帮掉过头,一路叮叮当当地返回了。

夜晚,一所油灯昏暗的纳西族木屋里,和老倔扶起妻子爱珍服药,十五岁的儿子和继兴与十三岁的女儿和继花守在床前,乖巧懂事。

爱珍服下药,有气无力地看看守在床前的两个可怜娃娃:唉,莫要再浪费钱了,我这个病治不好了。

和老倔:莫乱讲,好好养病,过些天我和赖头去趟昌都,把茶买了,就有钱了。

和继兴:阿爸,我想跟你去昌都,我都十五岁了,能帮你赶马了。

和老倔的脸色阴沉下来:你记住阿爸的话,还是学上一门手艺,只要有一条路能养活自己,就不去赶马。

轻轻敲门声,和老倔打开门。

木顺提着点心走进门,看一眼病着的爱珍和两个娃娃,把点心放在桌上:老倔,你出来,我有话咱们外面说。

两人来到马棚,木顺捋捋铁青骡子红比的鬃毛,红比懂事地打了一个响鼻。

木顺:真是难得的好头骡,我真想用十头好骡子换你的红比。

和老倔嘿嘿地笑笑。

木顺坐在马厩里,和老倔递过一根水烟筒,木顺点着烟咕噜噜吸着,顺手把烟口袋扔给和老倔。

和老倔也拿过自己的水烟筒,点着烟,两个人对着咕噜噜地吸。

木顺:老倔,我就开门见山,镇海的事你都晓得了?

和老倔点点头:我哥爬在床上起不来,拉嘎死了,你还死了六头骡子,丢了二十多驮货。

木顺:你知道他咋个陪我?

和老倔摇摇头。

木顺:他要把房子抵给我了。

和老倔一惊,想了想:木老爷,我哥也给你赶了十几年马了,你忍心把他的房子收了,让他睡到街上去。

木顺:那你说该咋个办?

和老倔:还让他给你赶马,工钱抵债嘛,总不能把他赶出祖宗传下来的老宅子吧。

木顺:我也是这样说,可是你哥说他腰腿不行了,我晓得他不是说假话,这几年他是硬撑着赶马呢。

和老倔沉默着,咕噜噜地吸烟。

木顺:老倔,中甸街上哪个不晓得,你是能赶几百头骡子的大马锅头。我对你哥说了,只要你肯帮我赶马,你哥的房子我不收了,你赶我们两家的马,你照样挣你的钱,你捎带上赶我的骡子就算给你哥还债了。我算了一下,有个三五年,你哥的债就还清了。那时候,你还愿意赶我的马你就多挣钱,你不愿意赶我的马我也不强求。你哥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不会向你张这个口,我替他说了。

和老倔沉默着咕噜噜吸了一会烟,抬起头:木老爷,要不是我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是不会答应给你赶马的。

木顺高兴了:晓得,帮你哥保住老宅子,这也算是天大的事了。

和老倔:我带自己的弟兄,赶自己的马,驮自己的货,走在路上心里踏实,赔钱还是赚钱我说了算。赶你木老爷的马驮你的货,心情就不一样了,同样的路走起来也不一样了,一旦马死了货丢了,我咋个赔……

木顺:哎呀,你哥摊上的事,百年不遇,不会再有了。凭你一身赶马的本事,没有你走不通的路。

和老倔:就算我答应了,拉萨去不成,时间已经耽搁了,要是入冬前赶不回来,人和骡子全都要冻死在路上。

木顺:这个我想到了,只要你答应,我会给拉萨发电报,两边的马帮同时出发,你只要过邦达到洛隆,把货交给拉萨下来的马帮就行了,你只走半程,我照给你全程的工钱。

和老倔点点头:还有一件事,我给你赶马不要告诉我哥。

木顺:是呢,我晓得。

木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这是二十块银元,算是先付给你一点工钱,等你回来了,剩下的工钱我都会一笔一笔算清楚给你。

和老倔:赶你的马是帮我哥还债,你为哪样还要给我工钱。

木顺:乡里乡亲的,你哥的债,不能只从工钱里面扣,驮货赚的钱也抵一部分债,你赶我的骡子,还是要付点工钱给你。再说了,爱珍病在床上,娃娃也要吃呢,你把家里的事整好了才能安心上路。

和老倔还是推拒。

木顺把银元硬塞给和老倔:只要我的马帮年年在路上顺顺利利的,钱会有呢,我的货只有交给你这样的马锅头才放心。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我让马脚子把骡子喂好,把货备好,就等你上路了。

木顺高高兴兴地走了。

和老倔掂掂手里的银元,蹲在地上思量了很久。

和老倔站起来,轻轻拍一下红比:红比,你是个聪明的家伙,给木老爷赶马,你说我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红比晃晃头又摇摇头。

和老倔给逗乐了:晃头就莫摇头,你这个狡猾的家伙。

和老倔神色果敢地返回木屋,把钱袋哐地扔在桌上:爱珍,我答应给木老爷赶马了。

爱珍有气无力地探起身,焦急万分:山上下暴雪,山下发洪水,死了好多人和骡子,我病不治了,你莫去给木老爷赶马……

和老倔自信地:这个时候敢上路,才是我和老倔。

和老倔看看担忧的老婆,又安慰道:我这个人臭得很,硬得很,神鬼见了让我,土匪见了怕我,我的胆量和运气在中甸哪个不晓得。再说了,我会小心呢……

见爱珍还要劝,和老倔不耐烦地挥挥手:不说了,就这么定了,娃娃要吃饱,你的病要治好……

一大早,和老倔把红比牵到青草茂盛的山梁上,一路上他对红比念叨着:红比,这下要看你的能耐了,不要给我丢人呢红比……

和老倔拍拍红比的屁股,红比嘚嘚地自己跑去吃青草了。

和老倔面向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山凝神注目,他张开胡须拉碴的嘴笑了,敞开结实的手臂像要拥抱群山。

和老倔牵着红比围着村口山坡上的嘛尼堆一圈一圈地转,边走边念叨:哦——白芒雪山,哦——卡瓦格博,哦——溜筒江,哦——邦达草原,哦——各路神灵,各路土匪,林子里的野熊和豹子,不要挡我的路抢我的货咬我的骡子,我驮着茶和盐要进藏挣钱让娃娃吃饱让老婆的病赶快治好呢,我是和老倔,请借给我一条平安的路吧——

木顺远远地看着和老倔转经祈祷。

一个吉日,巴古宗村口的石板路上炸响鞭炮,着藏装的和老倔与赖头在前大摇大摆地走,很有精神。红比按头骡出行的惯例打扮的花枝招展,长长的马队从巷口延伸出来,几个牵马背枪的马脚子错落在马队中。

和振海撑着身子让尼曲扶着走到门口,他含着泪水:老倔,你替我还债,替我保住老宅子了,可是今年的路难走,你要小心呢。

尼曲:我上过香了,只要老倔在路上,我要天天进香求佛,保佑老倔平安回来。

和振海点点头,尼曲扶着他走进院子。

送行的村民跟着马队,大人们的脸上多是惜别担忧的神色,只有半大的娃娃们跑前跑后笑着闹着。

村头的嘛尼堆上风马旗招展,新挂的经幡迎风飘忽,送行的人们到这里都停下来,马队围着嘛尼堆绕圈转经。和老倔神色凝重在前,骡马和马脚子们在后,赖头口中念念有词。

和老倔向木顺等送行的乡亲拱手作别,马队终于上路了。

和继兴、和继花搀扶着阿妈,他们在嘛尼堆旁点燃了松枝。

和老倔回头凝望升腾的袅袅青烟,朝满脸泪水的老婆挥挥手:回吧,回吧。

和老倔对儿子眨眨眼:好好伺候你阿妈,按时间给她煎药。

和继兴懂事地点点头。

马队终于消失在视野中,一支伤感的赶马调在望不见的远方传来:

玛达咪——

赶马出门的人呵,

备好了马匹,整好了行装,

离家三步三回头,拱手三次别故乡……

正午时分,金灿灿的阳光洒满辽阔的草原,湛蓝的天空下,黑油油的沃土开满各色鲜花,洁白的羊群和黑黢黢的牦牛四处散落,放牧的小女孩头上扎着鲜艳的头巾,不时放开嗓子唱几句,时断时续的歌声回荡,衬托出草原的祥和广阔。

字幕:云南中甸县西北部高原草甸

和老倔的马队在草甸缓缓蛇行。

赖头:只要走到这里,我就一步也不想走了。

和老倔:是呢,赶马的路要都是这样的路,赶马的人就像神仙一样。

赖头动情地唱起来:

听到走马的铃声了吗?姑娘——

心里又喜又惊了吗?姑娘——

请你提了满满的奶桶,姑娘——

大大方方走出帐篷,姑娘——

年轻的马脚子来顺用模仿女生的假嗓子接着赖头的曲调:

听到了动心的歌声,阿哥——

我疯了一样跑来,阿哥——

可是看到你的丑样,阿哥——

我又疯了一样躲开,阿哥——

赖头在众人大笑中追打来顺。

马帮停了下来,和老倔和马脚子们笑着着看在草地里追逐的赖头和来顺。

满头大汗的赖头追不上来顺走回来了:是呢,我的歌声引来了姑娘,姑娘的目光全都送给了锅头,就连红比也让姑娘香香的手摸过,我只是在林子里屙屎让猴子抓破过屁股。

众人再次大笑……

茶马古道主题音乐:

缓缓蛇行的马帮朝着草甸尽头的雪山蠕动……

落日余晖燃烧着天际,金黄或绛红的霞光从白芒雪山背后的云层透射出来,掩映在山下阴影中台地上的村落以及绕村而过的金沙江幽静而神秘。

字幕:云南德欣县奔子栏镇

马队行进到村外的山坡上,赖头哦嘻——哦嘻——地吆喝着,红比打个响鼻停下了,骡马走成一堆不再前行了。

来顺:这些偷懒的家伙,看到天黑下来了,看到村子了,看到草了,就赖着不走了。

赖头:我已经闻到了酥油茶和奶渣的香味了,我的腿抬不起了,我的脚一步都不想走了。

和老倔:红比找到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开亮(过夜)。

马脚子们利索地把驮子集中成一堆,卸掉驮子的骡马倒地打滚。

来顺和两个马脚子双手反扣背着锅走回来,锅里满满的江水上面浮动着肥大的叶片,他们把锅搁在空旷的草地上,往水里撒了一些糌粑和盐,用根子搅一搅,对着骡子吹口哨,又“嘘呼、嘘呼”吆喝几声,骡子们乖乖地过来饮水,又三匹一伙、五匹一群地散开在山坡上吃草。

山坡上已经支起了白色的帐篷,帐篷外的空地上已经点燃了篝火,锅盆叮当忙成一片,一把熏得漆黑的大壶架在篝火的石头上。

来顺揉揉肩膀:我的命苦呢,轮着背水,水就在深深的江里,轮着砍柴,柴就在高高的山上。

马脚子甲:最好是轮着吃了找不着嘴,憋了一路回到家老婆跟人跑了。

众人大笑。

马脚子乙:来顺还没讨着老婆呢,后面那个事就算了,已经是够可怜的家伙了。

马脚子甲:好呢,后面那个事呢到来顺讨着老婆以后再说。

众人又笑。

熏黑的大壶开始卟卟地喷出热气,马脚子甲拎起壶把开水倒进马脚子乙手中的竹筒,马脚子乙噗噗地使劲捣着竹筒里的酥油茶。打好酥油茶后,马脚子乙用捣酥油茶的棍子蘸出一些茶汤撒到四周,嘴里念念有词祈祷一番,才把酥油茶倒回马脚子甲的壶里,马脚子甲先给和老倔满满倒了一碗茶,再把剩下的茶分到各人碗里。

马脚子们有的喝起酥油茶,有的在铜碗里揑着糌粑送入口中。

和老倔从篝火里抓起一根燃烧的柴火,把水烟点着咕噜噜地吸,顺手把烟口袋和柴火递给身边的马脚子,马脚子们说笑着卷起烟,用燃烧的柴火轮流点烟,篝火周围出现一圈明明暗暗的红点。

马脚子甲吸一口烟:赖头,你的酒呢,拿出来嘛。

赖头:才出来几天就要喝酒,酒要留到过卡瓦格博呢,现在最好是带上一坨茶到村里换只羊回来宰了烤烤,蘸着盐,美美地吃上一顿。

马脚子甲:最好是摸到哪个寡妇家不出来了,这样房子老婆都有了,就不用赶马了。

马脚子们嘿嘿笑着。

镜头渐渐拉远。帐篷、篝火、散落在帐篷四周吃着草的骡马……

马脚子嬉闹的声音渐渐模糊……

入夜的巴古宗村漆黑一片,只有星星点点的油灯光从一些破旧的屋窗渗出,一声狗吠引出远近阵阵狗吠。

和老倔家里灯光昏暗,扶起爱珍吃药的人变成了尼曲,和振海身旁搁着拐杖,他闷头坐在桌旁咕噜咕噜吸着水烟。

爱珍:尼曲姐,让你受累呢。

尼曲:看你咋个说话呢,老倔替我们还债赶马走了,我刚刚上过香求了佛保佑老倔。

尼曲回头对和振海:你莫老是闷着头吸烟了,娃娃们还饿呢,你拿火腿粑粑给娃娃吃嘛。

和振海这才抬起头,解开桌上的包裹。拿出两个火腿粑粑递给和继兴、和继花。

和继兴把自己的粑粑拿给阿妈:阿妈,你病着呢,粑粑留给你补身体,我不饿。

刚咬了一口的和继花也赶紧把粑粑拿给阿妈。

和振海摇摇头:这两个娃娃懂事呢。包包里还有,你们正长身体,让你们吃就吃嘛。

兄妹俩这才香香地吃起来。

和振海瞧着两个可怜的娃娃一声深深的叹气。

爱珍听到和镇海的叹气声又哽咽起来:我真是把这个家害惨了……

尼曲生气地呵斥和振海:水烟筒也堵不住你的嘴……

和振海:堵住嘴,可能把事堵住?正好和你们两个商量一下,我经常赶马去鹤庆驮铜锅,认识了一个手艺远近闻名的铜匠大哥,我们关系好呢。如今他老了,眼也花了,缺个帮手。我看继兴懂事也机灵,不如让他去鹤庆的铜匠铺子当伙计,又学手艺又吃得饱,你们看可行?

尼曲:不行!娃娃才十五岁,太小了。

和振海:我十五岁开始赶马,十六岁就走拉萨了。

尼曲:那是你爹妈太狠了。不行,就是老倔爱珍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爱珍焦急地拽拽尼曲:舍得呢,男娃娃早点学门手艺,还能吃饱肚子,太好了。

和继兴:大爹,我不去当伙计。

和振海眼一瞪:为哪样?

和继兴:我要去赶马,以后也要像大爹和我阿爸一样当个神气威风的马锅头。

和振海愣了一下,竟然给气笑了:娃娃,你看到的都是风风光光出门、满满当当回来的马锅头,你要是看到在路上的马锅头,就不会去赶马了。

和继兴;我就是想赶马,就是要当马锅头。

和振海大怒:你要是我的儿子,打断你的腿也不准你去赶马。你阿爸现在就在路上,有些话呢我们赶马人忌讳不说,可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说。我们只要出门,你阿妈和尼曲妈妈就成了泪人,为哪样?她们知道男人一出门就把命挂在树上悬着了,能不能回来就天知道了。

爱珍和尼曲叹着气。

和振海:赶马人太苦了太险了太可怜了,又要生活,又没得别样找钱的本事,就只能去赶马。

和继兴低头不语,和继花睁着懂事的大眼睛看着和振海。

和振海拽过和继花,疼爱地抚摸着她乌黑的头发:花花莫怕,你哥不听话,大爹才吵他。

尼曲:这个老家伙,对谁都凶巴巴的,只对花花好呢。

爱珍:是呢。我想过,你们就认花花当女儿算了,老了也有个人照顾。

和振海:爱珍,你这话当真呢?

爱珍点点头:我这个病离死不远了,娃娃托给你们我也放心。

和振海一瞪眼:说着好事正高兴呢,你就一坨牛屎甩到锅里。

尼曲:那就等老倔回来,把花花过继的事办了。

爱珍点点头。

和振海高兴地:花花,你可愿意?

和继花懂事地点点头。

和振海笑着用手捶捶腰:一高兴腰都不疼了,鹤庆的事我马上就去办……

茶马古道主题音乐:

阳光照耀着连绵不断的白芒雪山。

半山腰处,一所红白相间的寺庙魏然耸立。

拉近的寺庙红墙白墙相间,铁皮顶与平顶楼房鳞次栉比,法鼓、法号、法螺声交响,时高时低,整齐的诵经声神秘而动人心魄……

字幕:云南德钦县噶丹·东竹林寺

和老倔只带了赖头来到寺庙门前,虔诚地脱帽解衣合掌祈祷,把带来的茶和酥油敬献给喇嘛,然后走进寺庙,在佛堂里添了酥油,磕头跪拜。

赖头跟着和老倔不停地转动经筒,呢喃诵经。

马队从东竹林寺脚下通过,寺庙高高的白塔映衬在蓝天白云下,寺庙的台阶上坐着几个身着鲜艳绛红色袈裟、正在沐浴阳光的僧人为马队诵经祈祷,他们像是守望着脚下奔腾在峡谷里的金沙江,他们神色祥和地观望着通过的马队。

赖头吹起了口哨,来顺向僧人们挥动着手里的帽子表示感谢,僧人们温和地笑着……

马队渐渐走远了,僧人们相跟着迈上台阶走进寺庙。

风雪呼啸的山口,嘛尼堆上的风马旗呼呼飘舞。

山下的马队蜿蜒着朝着白芒雪山攀登而上。

字幕:云南白芒雪山垭口,海拔4292米

马队停留在半山腰一块平旦的坡地上。

和老倔举目望去,白芒雪山巍巍峨峨,连绵不断,阳光下的白雪亮得刺眼。

和老倔:开稍,要过白芒雪山了,给骡子们喂些包谷和红糖,我们也该喝上一肚子热热的酥油茶了。

马脚子们从骡背上解下准备好的干柴,架起来点燃,熏黑的大锅里装满雪,青烟升腾,融化的雪水冒起了热气。

一个马脚子用腰刀从皮囊里挑出黄灿灿的酥油,抹进竹筒,使劲地捣,另一些马脚子拎着料口袋,往骡子们的头上套,骡子们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马脚子们围坐在一起,拿出自己的搪瓷碗,轮流着把铜壶里的酥油茶倒进碗里,美美地喝着。

架在柴火上的铜壶滋滋响着,马脚子们有说有笑。

和老倔拖着一支长枪走出几十步,朝着天空放了两枪。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间回荡,一股流雪像是回应枪声从山顶腾起白雾涓涓而下,和老倔仔细地看着流雪。

赖头也走过来,一起看着白雾流雪。

和老倔:在我们之前,没有马帮走过白芒雪山。

赖头也眯着眼观望了一会:不会有雪崩,可以过呢。白芒雪山还好,我最怕过梅里雪山,都不敢大声说话,怕卡瓦博格发脾气呢。

和老倔笑了笑:那要看谁说话,我过梅里雪山有说有笑,云雾就散了,卡瓦博格对我笑呢。

赖头:屁话,你哪次过梅里雪山我没有跟着?我咋个就没有看见卡瓦博格笑呢?

和老倔:眼睛看不见,是心里看见的。

赖头挠着疤瘌光头:整不懂,怪不得你当马锅头,我当马脚子。

和老倔:赖头,我们抓紧过山了……

哦——驾驾——

马脚子赶马和咒骂的声音交混,一头头驮着货物的骡子在又深又软的雪里挣扎前行。

和老倔带着两个马脚子在一个雪窝子里铺上松枝,用脚踩踏,铺满树枝的雪窝子坚硬了。和老倔挥挥手,赖头招呼着等待的马队通过雪窝子。骡子们歪歪扭扭,不时有骡蹄陷进松枝缝隙,前面的马脚子扯缰绳,后面的马脚子推屁股,他们的声音全都拉长着尾音,在风雪中传递。

一头头骡子越过雪窝子,蹬上垭口。

和老倔一屁股坐在垭口上,抖落一脸一身的雪,掏出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哦啦嗦——总算上来了,后面的马帮再过白芒就好走了。

赖头提拎着酒囊过来:要不要整上一口。

和老倔高兴地接过酒囊,喝了一大口,把酒囊还给赖头。

赖头:想喝就多整几口,过了白芒,随便一饼茶就能灌满青稞酒。

马脚子甲赶马过来:赖头,给我整上一口。

赖头:想喝就屙上一泡尿喝,酒是马锅头喝的,我都不敢喝。

和老倔:赖头,就给他整一口嘛。

赖头不情愿地把酒囊递给马脚子甲:就整一口。

马脚子甲喝了一大口,还要再喝,赖头一把夺过酒囊。

马脚子甲抹抹嘴:怪事了,一样的酒,在山上喝着比在山下喝着香呢。

赖头:才到白芒,你自己的酒就喝光了。你要是马锅头,起码要两头骡子给你驮酒呢。

马脚子甲哈哈笑着牵马下山了。

下坡的雪地里,人和骡子的腿都在打颤,马脚子前呼后应的声音一刻不停,那些呼喊混沌不清,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懂

马队顺利翻过的垭口安静了,和老倔自己走到嘛尼堆旁,把散落的石头捡起来堆摆到嘛尼堆上,把刚才垫路的一些松枝很费劲地拖过来点着。

下到半山腰上的马脚子们看见白芒雪山上升起了袅袅青烟,他们瞩目凝视,每个人的嘴里都念叨着……

和老倔围着嘛尼堆转上一周,遥望着云海山峦:哦——白芒雪山的扎拉崔尼山神,请给阿尼卡瓦格博捎个话呢,让我平平安安走过梅里雪山吧……

第二集

一大清早,和振海很费劲地骑上大白马,尼曲把吃的喝的拴在马鞍上。

尼曲:你腰腿才好了一点,一路上慢点跑,办完事情赶快回来了。

和振海并没有理会尼曲的唠叨,他看着乱云翻滚的天际,满脸担忧:老倔该是过了白芒雪山,到了澜沧江了。

尼曲:这次老倔出门我心里怕呢,你都走不过去,他为了保住我们的老宅子硬是去冒险呢……

和振海难过地闭上眼睛:你这张臭嘴,我怕哪样,你就叨叨哪样。

和振海睁开眼睛:没得事,老倔赶马的本事比我大。我要把继兴送去鹤庆学铜匠,不能再让娃娃赶马了。

尼曲:是了,快去快回,爱珍和两个娃娃我会照顾好呢。

和振海揉揉腰,咬牙坚定地打马走了。

尼曲合掌在胸前:佛祖,保佑老倔,保佑我家振海……

雪山脚下树绿花红,水清草美,景色迷人。

在一处清溪旁的草地,骡子们挤成一堆不走了。

赖头:这些聪明的家伙,我们每次都在这里开稍,它们都认得地方了。

和老倔:有水有草又被风的好地方,是神可怜赶马人留下的,不在这里开稍,神会生气呢,赶紧卸驮子让骡子们舒服一下。

马脚子们一阵忙着卸驮,骡子们打滚晃抖着打着响鼻自己去溪边喝水吃草了。

马脚子们支锅生火取水说着笑着:

走到好地方骡子都高兴呢……

这样的路一直到拉萨就好了……

要是那样,土司头人喇嘛都会来赶马呢……

真想支起帐篷美美地睡上一觉……

赖头阿叔,到想姑娘的时候了,你的嘴巴套上笼子了吗……

一个马脚子学着赖头唱了一句,马脚子们一阵坏笑。

和老倔咂上一口酒,把酒囊递给等在身边的马脚子甲。

赖头:馋嘴的骡子不干活,在山上就说了,酒是给锅头准备的,你喝点马尿就行了。

和老倔:就要过澜沧江了,也不知道洪水落下去没有。

赖头:要是没有马帮在我们前头过江,就要好好看一下溜索了。

和老倔点点头:赖头,喝了酥油茶,你带两个人先走,把溜索弄结实。

赖头:好呢……

茶马古道主题音乐:

两山峡谷之间,澜沧江汹涌咆哮,一泻而下。江浪撞击岩石,激起轰哗的浪花。竹篾编制的溜索颤颤地、斜斜地跨越江面。

字幕:云南德欣县溜筒江

江岸旁,卸了驮子的骡马聚集、货物堆积,人喊马叫,紧张繁忙。

几个马脚子一起用力拽扯溜索,试探溜索的牢固状况。

赖头:溜索没得事,可以过江了。

和老倔:赖头,你带两个人先过,再过马过货,我最后过。

赖头:来顺,我过了你过。

来顺往篾索上抹了一些酥油,把坚硬的栗木块卡在篾索上,用皮条绑牢,再把皮条另一头挂在赖头腰上。

赖头脚一蹬,“哦呵呵——”一声,向对岸滑去。

远远的江面上,一个又一个人从篾索上滑过。

几个人牵着拽着恐惧退缩的红比,红比使劲挣扎一点也不配合,众人费了一番周折才把红比兜挂住。

远远的江面上,一头又一头骡马从篾索上滑过。然后是一兜又一兜的货物。

度过江的赖头和来顺等人,一批批接住人、骡马和货物。

骡子溜过来时,不听话地蹬着蹄子,溜索颤抖着。

赖头:拽住,拽住,荡回去就费劲了。

一个货包离岸边还有十几米停住了,来顺挂上滑轮,手抓着篾索滑过去,用脚勾住货包,再一把一把拽着篾索滑回来,赖头等人上前扯住来顺的衣服往回拖。

江水轰鸣。

人马到齐了,不敢稍作停留,架上驮子,顺着江边卵石路往上走,铃铛声、吆喝声、蹄铁与卵石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和老倔抬起头,远远的梅里雪山躲在阴阴的雾霭里时隐时现。再往上看,落日的余晖正在被大片浓浓的乌云遮蔽,翻滚的乌云深处,隐约有沉沉的闷雷轰响。

和老倔的眉头深深地锁起来……

山林里,和继兴砍了一大捆柴火,他一边捆着柴火,一边喊着:花花,莫走远了,林子里有熊呢。

和继花吓得从林子里跑出来,被树根绊倒,采到的山菌撒了一地,和继花捂着额头哭起来。

和继兴赶紧跑过去,看见妹妹额头被树枝划破流出了血,着急地说:你撞见鬼了,跑得像兔子那样快。

和继花哭着:我最怕熊,你就故意就喊熊来了吓我。

和继兴笑起来:我没喊熊来了,我说林子里有熊呢,让你莫走远。

和继花:反正你一说熊,我就觉得树后面都藏着熊呢。

和继兴用妹妹的手绢给她包扎了头,把散落的山菌拾进背篓,高兴地说:一大捆干柴,一篓子山菌,在中甸街上能卖两块银元呢。去中甸你可走得动?要是走得动,卖了干柴和菌子,我给你买个火腿粑粑吃,剩下的钱,给阿妈抓药。

和继花高兴地点点头,擦掉眼泪。

和继兴背着干柴,和继花背着背篓走出山林。

中甸街上,一个大户人家让佣人牵马驮走了干柴和山菌,给了和继兴两块银元和十几个铜板。

和继兴牵着和继花笑着在街上奔跑。

兄妹走出药铺,和继兴手里拎着几包草药。

卖粑粑的铺子前,和继兴把一个又热又香的火腿粑粑递给妹妹。和继花咬了一口,把粑粑送到和继兴嘴边让哥哥也咬了一口,这才高兴地边吃边跟着哥哥。

一支驮满货物的马帮走过中甸街上,和继兴很有兴味地看着马帮,对妹妹说:花花你看,头骡三只大铃铛,二骡一串小铃铛,尾骡一只千里响。马锅头好威风,漆布凉帽挂脑后,羊皮背心穿在身,牛皮草鞋亮晶晶,腰里别着十子响。

和继花:一看到马帮你就着迷,阿爸和大爹都不让你赶马呢。

和继兴:他们说他们的,我就是要赶马。

和继花:我要告诉阿爸和大爹,你要赶马。

和继兴在妹妹额头上弹了一个脑壳:你敢说,我就把你的头上弹满疙瘩。

和继花揉着弹疼的额头,不吭声了。

傍晚的巴古宗村口,焦急的和振海拄着拐杖,弓着腰。他看见远远走来的和继兴兄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接着瞪着牛眼大吼:一天都不见你们,跑哪里疯去了。

和继花:我和哥哥进山砍柴拾菌子了,去中甸街上卖了两个银元给阿妈抓药了。

和振海看着和继兴手里拎着药,气消了。他看见和继花头上缠着手绢,着急地问:花花,你的脑壳咋个整的?

和继花:我拾菌子,我哥喊熊来了吓我,我一跑跌倒了,把头划破了。

和继兴急了:你这张小臭嘴乱讲呢,我没喊熊来了,我说林子里有熊,莫让你走远。

和振海并没有生气:山里是有熊呢,女娃娃家,以后不要跟你哥进山了,脸上划得尽是疤瘌,咋个嫁人呢。

和振海疼爱地牵着和继花往家走。

和继花:大爹,我哥说他要去赶马呢。

和振海回过身,对和继兴瞪着眼:你敢,我打断你的腿。我已经和鹤庆那边说好了,等你阿爸回来,就送你去学铜匠。学上一样手艺,不出门就能挣钱养家了。

漆黑的深夜,瓢泼大雨携裹着风。山脚下一个背风的台地上,白色帐篷在风雨中抖动。

电闪雷鸣,弧光闪闪。

帐篷外,骡马挤成一群任凭风吹雨淋。

两个马脚子钻出帐篷咒骂着搬石头压帐篷,用锄头在帐篷四周挖沟排水。

帐篷内,货物上覆盖了所有能盖的毡子。

和老倔把头伸出帐篷:老天爷成心不让我们睡,这雨怕是要下到天亮呢。

赖头:也没法生火,真想喝上一口又热又香的酥油茶。

马脚子甲:下雨天点不着柴火,不喝一口酒怎么行。

赖头:把你淹到酒坛子里,你就过瘾了。

和老倔:下雨天是该喝口酒,腰腿就不疼了。

赖头把酒囊递给和老倔,和老倔喝了一口,用手擦擦壶嘴递给赖头,赖头喝了一口擦擦壶嘴递给马脚子甲。

两个在帐篷外的马脚子钻进帐篷,赖头把酒囊递上去,一人美美地喝了一口。

风吼雨打,帐篷抖动,酒囊在马脚子手中传递着。

赖头:日他妈,这个时候,只有野兽和马脚子在野地里。

来顺:下雨最烦人了,火生不着,地躺不得,路走不成,换成刮风就好了。

赖头:刮风的时候你要下雨,太阳毒的时候你要下雪,老天爷都快让你气昏头了,要是不赶马,样样都好了……

风停雨住,云层很快散开,月亮探出头了。

马脚子们费劲地在帐篷外架起柴火。

马脚子甲捣鼓几下皮老虎:坏了,皮老虎漏气,吹不着火了。

马脚子乙:来顺,你还没娶老婆,快来吹火。

来顺:我没娶老婆咋个就该吹火呢。

马脚子乙:没娶老婆就有童子功呢,口有仙气,一吹火就着了。

马脚子们一阵坏笑。

来顺叨叨着“整不懂你们这些怪人”俯下身子吹火,浓烟呛得他咳嗽不止。

马脚子们又笑。

来顺揉着眼睛:莫笑了,我的肺都快吹炸掉了。

赖头把来顺拨到一边:小童子功不行,看我老童子功咋样。

赖头把柴火挑了挑,趴下鼓起劲头一吹,火苗呼地穿起来。

马脚子们一阵惊呼,围着篝火坐下。

赖头得意地:有火了,毡子氆氇要赶快烤干呢,这样湿湿的搭在骡子身上,骡子要生病呢。

又点起两堆篝火,马脚子们烘烤着湿漉漉的铺盖。

马脚子甲:好不容易生着火了,要不这一夜咋个熬呢。

马脚子乙:才出来几天就想家里的火塘了,太暖和了。

马脚子甲:要说暖和,还是搂着老婆的被窝里最暖和。

赖头:我没得老婆,小时候放牛,晚上冻得睡不着,在牛圈和牛睡在一起,太舒服了。

马脚子甲:怪不得你的脑壳上尽是疤瘌不长头发,让牛踩坏了。

又是坏笑。

赖头:没得老婆一个人过呢,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不赶马了会哪样?

马脚子甲:会哪样?

赖头忧伤地:我会死呢,我们这种人不赶马就没得用了……

和老倔抓起一根皮条抽过去:你是老马脚子了,敢在路上胡乱讲。

赖头揉揉肩:忌讳个牛屎,怕个球,我一天马都不想赶了,一步路都不想走了……

赖头用棍子挑挑篝火,篝火更旺地噼噼啪啪燃起来。

赖头缓慢地唱:

夜晚,在松坡坡上歇脚,

叮咚的马铃响遍山坳,

我唱着思乡的歌喂马料,

嘶呜的马儿也像在思念旧槽。

搭好宿夜的帐篷,

天空已是星光闪耀,

燃起野炊的篝火,

围着火塘唱起赶马调。

我看见闪亮的星星,

在夜空里不停地眨眼,

星星啊星星,

你是否也像我一样难以入眠……

和老倔闷头吸着烟,他眼前又映现出病在床上的老婆和两个娃娃,映现出村头娘仨点燃松枝煨桑送别他的情形……

赶马调的歌声在山谷回荡。镜头拉远,帐篷、篝火渐小渐远。云已散开,一轮明月清冷地高悬,天穹呈现着深邃的钴蓝色。

清脆的藏族女孩歌声在蓝天白云间飘荡。

一座银色雪峰横空出世,傲立云端,它与周围的雪峰构成宏伟的将军阵,神勇地屹立在雪域高原。

字幕: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海拔6740米,它与周围雪山构成闻名于世的太子十三峰,是滇藏各族人们崇拜的圣山

雪峰之下的飞来寺,经幡招招,青烟袅袅。

山路上,不同年龄、不同服饰的阿居娃(藏语:朝圣的转经者)三三两两绕山转经、络绎不绝,有的老者手摇转经筒蹒跚而行,有的拜着等身长头匍匐前进。

一块平台上,高耸着像塔一样的玛尼拉康,肚口烟熏火燎成黑色,白色的炉顶青烟升腾,转山的人们围着玛尼拉康祈祷转经。

一处挂满经幡的山路口,几个老人敬香磕头呼喊着:哦——至高无上的卡瓦格博,请把魔鬼赶走,请把病痛赶走,请把害虫和伤人野兽的嘴堵住,不要把暴风雪放出来,不要把大水放出来,请把粗壮的动物给来,请把头上长角的动物给来,请让庄稼好好的长出来……

香火袅袅,祈祷声阵阵……

马队转过山口,几个阿居娃蹒跚经过。

和老倔:赖头,拿一些茶和酥油给这些可怜的阿居娃吧,卡瓦格博正看着我们呢。

赖头拿了一坨茶和一块酥油给阿居娃,为首的老人合掌感谢。

马队离开阿居娃,朝着山的深处行进。坡越来越陡,雪越来越深。

突然,红比焦躁起来不肯前行,和老倔拽了几下缰绳,红比挣脱着后退,马队停下。

和老倔与赖头交换一下眼色,眼神都焦虑不安。

和老倔抬头仰望,刚才还晴朗着的山峦不知不觉中已被云雾遮罩,静寂的山谷有了呼呼的风声。

和老倔取下长枪又砰砰放了两枪。

在回荡的枪声里,梅里雪山悄无声息。

和老倔观望了一会,指指远处平缓的山坡:赖头,你把人和骡子先带到那里。

赖头;你呢?

和老倔:我上到垭口看看,能不能过,我看一眼就明白了。

赖头:红比尥蹶子,山上就有事,不行就在山下开亮,等天气好了我们两个一起上垭口。

和老倔;拿了别人的钱,赶了别人的马,驮了别人的货,有点危险就尿了,你还有脸回家,还有脸赶马。

赖头:我是说莫冒险,慢一点,等天气好了再说。

和老倔嘿嘿一笑:你跟我过了多少趟梅里雪山,卡瓦格博哪一次给过好脸?你看着天气好呢,刚走几步他就变脸了;你刚支了帐篷住下,山上又晴了;再说我们上路已经晚了,等不起。

赖头回身挥手喊着:来顺——,你们牵上骡子全部退到下面那个山坡上。

赖头返回身:我和你一起上去。

和老倔:没得危险,上去一个人就够了。有危险,上去十个赔十个。

赖头:你要这样说,我赖头没得老婆娃娃,我去。

和老倔一脚把赖头踢倒在雪地:你这个臭狗屎一样的家伙,连个寡妇都娶不到的家伙,卡瓦博格看见你就生气。快点滚远点。你这块烂肉上去,没得事也有事了。

和老倔独自朝垭口走去。走了几步,又返回到赖头身边。

赖头赶紧站起来拍打身上的雪。

和老倔从脖子上取下银制的护身符“左贡”交给赖头:我要是回不来,把左贡给继兴,我花了十块藏银,里面有大昭寺活佛的一片袈裟,值钱呢。日子难的时候,用它换几驮包谷回来。

赖头跺着脚:你这张臭嘴,莫乱讲。

和老倔义无反顾地朝山上走去。

赖头捧着左贡,呆呆地目送和老倔。

和老倔走出很远了,赖头突然大喊:和老倔——你才是比臭狗屎还要臭的家伙,你这块烂肉臭得苍蝇都不叮……

和老倔不回头,听了赖头的骂,乐得哈哈大笑。

赖头仍然大喊:你这个臭狗屎,快快去了回来,卡瓦格博才不收你这块臭肉。我藏了一壶最好的小锅包谷烧酒,你回来了我们两个要痛痛快快地喝……

和老倔接近垭口时回头看看,山下的马队都变成了小黑点聚集在那片平缓的山坡上,他放心了,继续朝垭口攀登。

风吼的山上听得见和老倔不断诵念着嗡嘛呢呗咪吽六子真言的声音……

风渐渐大了起来,和老倔气喘吁吁地在雪窝里一步一挪,继续不断诵念着六子真言。他抬头看看,垭口已经不远了。

山下,赖头已经回到马队,他和来顺还有几个马脚子担心地朝山上看。

风雪嘶吼的垭口,玛尼堆和风马旗被刮起的雪幕遮住,只能听见风雪打在彩旗上发出呼哒哒的声音。

字幕:梅里雪山雪丫丫垭口,海拔4750米

和老倔终于上到垭口。

哦拉嗦——和老倔惊叹一声坐在地上:雪太厚了,只有红比能认得埋在雪下面的路,和老倔自言自语。

垭口的风嘶吼着卷起雪粒抽打和老倔。

和老倔扶着玛尼堆上的旗杆:赖头说得对,要等风停拖些松枝上来扫出一条路,骡子才能过呢,要在山下开亮了……

和老倔不敢久留,开始返身朝山下挪动。

“风太大了,眼迷住了,看不见路了,要是红比在就好了,红比认得路呢……”和老倔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俯身蹲着艰难地一步步往山下挪。

阿尼卡瓦格博,让风停下来,请借给我一条路,我驮来了茶和盐,我要卖掉茶和盐养活我的老婆和娃娃呢。阿尼卡瓦格博,显显灵吧,让风停下来,借给我一条路……和老倔呼喊着。

和老倔脚下的雪突然松了,缓缓往山下移动。

和老倔眼睛惊恐地睁大:哦啦嗦,我不该大喊,卡瓦格博生气了,让流雪来了,我要完蛋了。

流雪带着和老倔往崖边滑动,和老倔拼命抓住崖边一丛灌木,身体悬在半空,流雪夹裹着石头砸在他身上。

已经变成雪人的和老倔喃喃自语:和老倔,你就该带自家弟兄,赶自己的马,驮自己的货,挣自己的钱。你一变,命就变了……

赖头他们惊恐地睁大眼睛,高高的垭口上,一道雪雾朝着山谷直泻而下……

和老倔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仍死死抓住灌木喃喃自语:卡瓦格博,你不是变脸,你是和我翻脸了。

和老倔无奈地一笑:卡瓦格博,你是要留下我陪着你……也好,赶了几十年马,最后留在梅里雪山上,值了……

已经半昏迷的和老倔渐渐松开手指,他断断续续的呢喃:卡瓦博格……我来了……

和老倔手一松坠落下去,山谷中回荡着和老倔最后的呼喊:卡——瓦——格——博——

神鹰在雪山上盘旋,卡瓦格博安静地屹立着,云雾舔着他的额头……

巴古宗村炸了窝,村民们集聚在和老倔家门外议论着。

和振海躺在床上大哭,边哭边念叨:我把老倔害死了……

尼曲抹着泪赌气:你都哭了一整天了,你是想你们兄弟两个一起走了清净,留下我们女人和娃娃受罪呢。起来了,我们去老倔家……

和老倔家,爱珍与两个孩子拥在一起,哭成一团。

木顺、和振海呆坐着,尼曲安慰着爱珍和孩子。

爱珍坚强地抬起泪脸:木老爷,我家老倔从不欠人家的债,货没给你驮到,欠你的钱就把红比牵走顶债,反正老倔不在了,红比留着也没用,让老倔安安心心地走吧……

木顺:人都没得了,你这样说是打我的脸呢。老倔走了一半的路,这一半的工钱该拿,哪个让你还钱了。

和振海:人找不着,棺材还得要,把老倔用过的东西都放进去。老倔替我走的这趟路,就用我的那口棺材。

木顺仰天叹息:今年闹鬼呢,哪个出门赶马哪个就要倒霉。算了,房子我不要了,棺材还是我捐一口,按照纳西族规矩,先让老倔入土为安吧。

村口山坡上,木顺、和振海等陪着,爱珍和两个孩子朝着梅里雪山磕头。和振海面向梅里雪山一边喊着和老倔一边掐死了手里的公鸡,然后把黑线捆扎的红纸包(含口)塞进鸡的嘴里。众人一路返回村里,和振海捧着公鸡呼喊着:和老倔,我们一起回家吧;和老倔,我们一起回家吧……

夜晚,棺木停在屋中间,桌上摆着鸡蛋、腊肉、香肠、腊排骨及一碗米饭五样组成的祭品,米饭上插了一根筷子,与筷子成十字还摆了一根筷子。三根香和长明灯都点燃着,和振海往长明灯里添着油,尼曲陪着爱珍坐在草席上,和继兴坐在灵堂的左边,和继花坐在灵堂的右边。

尼曲:爱珍,你病着呢,不要守这么久了,去睡一会,两个娃娃守着就行了。

爱珍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要是我没得病,老倔不会拼了命赶马,我把老倔害死了。

尼曲:爱珍,你这样说就是打我打振海的脸呢……

两个女人在深夜嘤嘤地哭着,和振海木呆呆地点香上香……

出殡的这天,村里的人们跳起了“热热舞”,赖头领唱众人跟合着;喂……他已经逝去了,喂……逝世的是您的父亲,喂……一定要到上方去,喂……送就要送到上方去,喂……送到上方去,喂……音达这一家的主人已经去世了,喂……您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喂……请来这里,喂……一起都来送灵,喂……

“热热舞”跳到高潮时,和镇海手起刀落,将摆放在灵前的碗砍碎,大喊一声:起!

众人一起用力把棺材抬起。

村外岔路口点燃了鞭炮,灵柩后面跟着送灵的亲友,赖头领唱众人跟合:您父已逝去,喂……逝世是您父,喂……起尘土,一脚起尘土,喂……两步起尘土,喂……

石桥上点燃了鞭炮,赖头领唱众人跟合:您父已逝世,喂……送到上方去,喂……三步送上去,喂……送到上方去,喂……

灵柩抬到坟地了,没有抬棺材的人们每人抱着一块石头放到坟坑旁边。

棺材放入坑内了,和继兴用衣角捧起土,先撒了第一把土。

众人撒土填埋,然后用石头垒坟,和振海在坟头上撒了一些五谷种子。

和继兴与和继花跪在阿爸坟前哭着磕头……

和老倔家,爱珍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和老倔的遗像供在桌子上。

和振海咕噜噜吸着烟:鹤庆那里已经说好了,三年学徒,一年谢师,四年没得工钱,这都是老规矩。

爱珍:好呢好呢,娃娃能吃饱肚子,还能学手艺。学好手艺,就不用像他阿爹那样赶马了,最后连个尸首都找不会来。

木顺敲敲门也走进和家,把一袋粮食搁在桌上:爱珍你病在床上,我拿来一点炒熟的青稞,娃娃饿了就捏个糌粑吃,不用老是下床做饭了。

爱珍:谢谢木老爷。

木顺摆摆手:还有一件事呢,和你商量一下。老倔走了,娃娃还小,红比在你家用不着了,你还要喂养。红比是好头骡,可是一年不出门当不得头骡,两年不出门货都驮不得,就废掉了。

木顺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袋:这是一百六十块银元,振海知道呢,骡马市上最好的头骡也就一百五六十个银元。

和振海点点头。

木顺,红比也快老了,走不了几年了。你要是愿意呢,钱你留下,红比我就牵走了。

爱珍:好呢,牵走算了,我不能让娃娃走他阿爸的路了……

爱珍又哭起来。

和继兴跑进马厩,解开红比的缰绳,拍打着红比的屁股:红比快跑,阿妈把你卖掉了。

红比回头对和继兴打着响鼻就是不跑。

和继兴抱住红比的头哭起来:红比,你太义气了,你知道阿妈用你换了钱,你就等着人家把你牵走。你要是跑了,阿妈就拿不着钱了。红比,阿爸不在了,你再让人家牵走,这个家就完了……

木顺与和振海站在和继兴身后唏嘘不已。

木顺摸着和继兴的头:娃娃,我会对红比好,你想阿爸的时候,可以把红比牵到山上去玩……

红比很乖地牵在木顺手里走了。

和继兴坐在空荡荡的马厩里哭着……

一个晴朗的日子,和镇海牵着大白马来到和老倔家,爱珍强撑着身子把木顺老爷给的青稞炒面口袋塞进装着和继兴衣物的牛皮口袋里。

和继兴把炒面口袋拿出来:阿妈,青稞炒面留给你和我妹妹,我在那边能吃饱呢。

爱珍又把炒面口袋塞给和继兴:阿妈不在身边,在人家那里干活要舍得出力气,晚上饿得睡不着了,就捏个糌粑吃。

和继兴硬把口袋放回灶台上,背起牛皮口袋就走。

和振海拦住抓起口袋追出门的爱珍:娃娃一片孝心,你就由着他吧,我会对鹤庆那边说,一定让娃娃吃饱。

和振海把牛皮口袋捆绑好,返身对倚着门相送的爱珍挥挥手:走了,走了。

和继花追到马前:哥,要记着回来看阿妈。

和继兴点点头。

马出了院门。

和继花追出院门:哥,要记着回来看阿妈。

和继兴扭头对妹妹:回吧,回吧,把阿妈照顾好。

和继花也点头。

马走远了,和继花坐在门槛上哭:哥,要记着回来看我……

赖头守在村口,看和振海带着和继兴过来了,忙迎上前从怀里取出左贡,仔细放进和继兴贴身的衣袋里:你阿爸留给你的。你阿爸说,左贡是他在拉萨大昭寺花了十块藏银买下的,里面有活佛的一片袈裟,值钱呢,日子难的时候,可以用它换包谷。

和继兴取出左贡,仔细抚摸着:我就是饿死了,也不会用阿爸留给我的左贡换包谷。

赖头点点头:是呢,好好留着不要弄丢了,卡瓦格博收留了你阿爸,你阿爸的神灵就会在卡瓦格博保佑你。

和振海:赖头,和老倔走了,你们一起赶了十多年马,好的像亲兄弟,你以后咋个整呢?

赖头:还是赶马,不赶马我能做哪样?我去木顺家赶马,红比最听我的,木顺晓得呢。

和继兴:赖头阿叔,替我照看好红比。

赖头:好呢,你放心就是了。

和振海把和继兴扶上马,自己也返身上马把和继兴揽在胸前:娃娃坐好,走了。

白马小跑着消失在山路上。

赖头孤零零守在村口凝望了很久……

第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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