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一退,一大早,妈妈、外公外婆和堂舅一家人搭班车再搭三轮车回老家时,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返村的所有人:积聚的洪水尚未完全退去,村里只剩几家稍微有些样子的房子,不见其他房子的踪影,有些墙角边,有些田埂上,飘着一些牲畜的尸体,瘆人得慌。有些桌子凳子,散落在各处。有些衣裳,耷拉在四周。有几张木床,还泡在水里面。
都是散落各处飘零的家。
村里冲走了几个大人,几个小孩,几个老人。
冲走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隔壁村的,隔壁的隔壁村的,隔壁村的隔壁的。
方圆五公里的村庄无一幸免。
有的人忍不住嚎啕痛哭,失声尖叫。
救援队在四处搜索着可能生还的人,更多的是搜索遗体。
妈妈、外公外婆和堂舅一家人默默流着眼泪,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待在医院的侥幸,还是该默哀这老家随着小外公一并离去。
堂舅家最零落不堪,只剩四面矮墙,围绕着两张木床,被子在水里面浸泡得发胀,唯一的一个衣柜横倒在水里面,耷拉着横七竖八的湿旧衣裳。
本来穷得入不敷出,又被洪水冲得一无所有。
外公家还是好的,至少房子的样子还在,院子的轮廓还在。
妈妈,外公外婆和堂舅一家人趟水进了外公家,捞捡了有用物品可用物品,再规整了高处避过险的藏品,其中就有丫头和小子幼儿园时作的那副朦胧画,所幸逃过此劫。
不到一刻钟,就有政府人员前来督促受灾者马上离开危房,防止二次坍塌的危险。并通知他们前往乘坐政府派来的几辆小巴车,将开往县城受灾安置点。
妈妈,外公外婆和堂舅一家人,着急忙慌的收拾整理了能带走还可用的东西,上了小巴,一步三回头,这住了多少年的老家,就这么没了,这河不是河的样子,这山失去了归宿,这村瞬间夷为平地。
不禁潸然泪下,不禁心潮汹涌,不禁浑身颤抖。
小巴外依然响着某些受难者的失声痛哭。
妈妈听得心颤,堂舅和堂舅妈也听得心颤,赶紧从小巴下来,参与帮忙到救援队的搜索任务当中。
当一具又一具遗体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被发现时,妈妈和堂舅妈心颤到呕吐了,堂舅劝她们俩回小巴上去,但她们俩坚持住了。
遗体被抬到一起,依次摆放在宽阔地上,大的小的老的,盖上白布。
旁边的家属哭声震天,伤心欲绝。
妈妈和堂舅妈很小心翼翼的去犄角旮旯里搜索着,走到山脚下时,发现有名小孩的身影在大树底下躺着,走近时发现身体没有泛白没有发胀,甚至有些许微红色,两人同时大喊堂舅,大喊救援队过来,果然救援队医护人员过来断定,这是个奇迹,小孩尚有呼吸,赶紧抢救。
小巴医护车上经过半个小时,心肺复苏加吸氧调理,小男孩渐渐有了意识,开口说了句“好冷”,此时小男孩已经被擦干水,被棉被紧紧包裹住了。
妈妈,堂舅妈堂舅和医护人员,欣慰的看着这个小男孩重生的神奇。
但小男孩的身世并不清楚,家属迟迟没有找过来。
问了几个村里人,才知道是小子所在隔壁村的,和小子曾是小学同学。
外公外婆和小外婆走过来,惊讶道,小男孩的妈妈就是当年未婚而在那个山洞自杀的未成年少女。
妈妈和堂舅妈面面相觑,问他的爸爸或者爷爷奶奶呢?
小外婆说,他爷爷早就去世了,奶奶和爸爸在的。
妈妈和堂舅妈又四处去打听小男孩的奶奶和爸爸,想前往隔壁村才惊觉,河里的木桥早被冲垮了,河水湍急不息,无奈又返回到小男孩身边。
过了一段时间,小男孩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还输着营养液,周围几乎都是陌生的目光,不禁吓了一跳。
小外婆先开口:小独子,认识我不?我是隔壁村的余奶奶,洗衣服时经常看你在河里边洗澡呢!
小独子不安的点点头。
妈妈再接口:小独子,你叫小独子啊?你奶奶和爸爸呢?
小独子沉思了一下,反应过来就悲从心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身子开始微颤。
妈妈吓坏了,赶紧关心的问:怎么了?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小独子扫视了一下周围,再盯着妈妈看:我能下床吗?
妈妈眼神示意了下医护人员,医护人员过来拔下了针头,表示要先吃点东西。
小独子只说:我不饿,我想去找我奶奶和爸爸。
医护人员提醒,不宜多动,建议多休息,小独子脖子上、手臂上和脚背上有被荆棘划伤。
小独子还是倔强:那我能下车看看吗?
医护人员默许,有大人随同就行。
妈妈和堂舅一家人屁颠屁颠的陪同小独子下了车。
小独子轻轻的走,悄悄的走,朝远处看见一大片盖着的白布,旁边有人在哭泣。
小独子刚想往那边去,妈妈和堂舅妈都拦着小独子:小独子,还是不要去那边,好吗?
小独子疑惑了一下,又回神过来:那里是不是都是死人?
妈妈一家人和堂舅一家人惊诧得不知怎么回答。
小独子自说自话:没关系,我见过死人,没什么好怕的。
小独子径直往那边走。
妈妈还是拽住了小独子:小独子,你先告诉我们,你们家发生了什么,好吗?
小独子眼泪又开始打转,妈妈蹲下来抚慰小独子的心灵。
小独子淡淡的回忆:我也不确定,当时洪水来之前,我爸爸本来抱着我和奶奶坐在房梁楼板上的……突然一瞬间,山脚下一股猛流把我们家冲垮了,接着就是很大的洪水把我们三个人冲开,我拼命的拽住我爸爸,奶奶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后来我和爸爸又被翻来覆去卷到很远,直到我发觉我再也摸不到我爸爸了,我才死命的往边上游,看到有树枝就拼命的抓住,再尽全力的往岸上靠,直到我感觉上岸了,我已经筋疲力竭了……
小独子像是讲一个梦一样,来不及难过。
妈妈一家人和堂舅一家人又一番泪水盈眶。
妈妈轻轻的抚摸着小独子的头,堂舅妈也蹲下来抚摸着小独子的脖子。
小独子流着眼泪问道:你们说,我奶奶和爸爸还找得回来吗?
妈妈和堂舅妈已泣不成声,就连旁观的医护人员也潸然泪下。
目前唯一的受伤者,唯一的幸存者,小独子。
时间混着眼泪过去了一会儿,妈妈、堂舅妈和堂舅安排小独子给外婆们照顾,午饭顾不上吃,趁时间还早又去搜索可能的幸存者包括遗体。
挺长一段时间都徒劳无功,能找到的遗体大都被找到。
妈妈和堂舅妈还是很想去隔壁村看看,看看小独子村庄怎么样了,尽管那边也有少量的精英救援队人员在搜索着,但是过河难度太大,只能放弃。
妈妈、堂舅妈和堂舅于是沿着河流往下探寻,兴许有结果。
走了挺远的距离,三人打算放弃,却忽见河岸深凹处若隐若现的飘着一副衣物,像极了遗体。三人慌忙跑近观看,确实是一副发胀的遗体。三人大声呼喊救援队,救援队搬来了打捞工具。
打捞上来,遗体因过分的浸水发胀,不太能分得清面容,但从长头发略微银白判定,是一位老妇人。
这位老妇人遗体被抬到空旷地时,家属纷纷前来辨认,都表示不认识或者认不清。
妈妈和堂舅妈不忍多看几眼,却又想到是小独子奶奶的可能性。
于是只能回到小独子身边,细心耐心的引导小独子。
小独子咬咬牙表示,可以,没问题。
妈妈和堂舅妈小心翼翼的牵着小独子来到这位老妇人遗体前,掀开白布,小独子一下子就飙出泪来:这就是他的奶奶!
妈妈很不忍心再让小独子继续目睹,用手掌挡住小独子的视线,盖上白布,再把小独子拉进怀里来。
堂舅妈也潸然泪下,过来拉着小独子的手臂。
半刻钟,小独子率先恢复过来,说了句:谢谢阿姨!她是我奶奶,我不怕!
妈妈和堂舅妈意外诧异,没见过这么懂事这么坚强的孩子。
小独子静静的走到奶奶遗体前,掀开白布,摸了奶奶银白色的头发,嘴里念念有词:奶奶,你慢慢走,别摔着,爷爷在那边等你好久了。
妈妈和堂舅妈听得真真切切,情不自禁又落下泪来。
傍晚很快将来临,家属认定的遗体将陆续送往火葬场火化。
小巴车已经运送了好几批受灾村民前往县城受灾临时安置点。
小独子的爸爸依然没找到。
妈妈一家人和堂舅一家人,带着小独子,最后一批离开这个如今荒落的村庄。
并行的运尸车上,还有下午最后发现的几具遗体,包括小独子的奶奶。
峡谷尽头的那座水库,是祸根。大坝断了缺口,奔涌而下的洪水肆虐扫荡。
告别过去,告别村庄,告别死亡,告别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