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闫诚并没有回城。在陪老岳父说过一会儿话后,他来到了镇上的一家茶楼上。因为他已经听说,死者的父母已经回来了,而且,还一同带回了两个网络记者,一边在出事地点进行拍照采访,一边还去过学校找过他,这确实让他感到了一种压力。所以,他决定暂时不回学校,而是让副校长带领着几个主任来这茶楼上先开个通气吹风的会。
在会上,他先传达了县领导对此事所定下的基调,再安排布置出了几个应对策略。一是最近几天,他不到学校,以免出事学生的家长亲属到学校来纠缠。二是由副校长出面,明天上午主持召开全校教师会议,传D县上精神,要求大家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三是如果死者家属来学校,由一位主任出面进行解劝,说学校正在全力配合公安机关进行破案,让家属有事找公安机关去。四是加强门卫,严防死者家长带人到学校来闹事。五是让学校相关部门和班主任老师尽快补做好安全教育方面的资料,以备上面检查。
在这几位下属领导走了以后,闫诚拨打通了“超天棒”的电话。在接任了校长之后,他也与“超天棒”拜过把,一起吃过几次饭。在电话那头,“超天棒”起初像是刚刚睡醒,又像马上将要入睡,他的声音低矮而傲慢。当闫诚自报了家门后,他马上热情起来了。闫诚简单地向他说了那跳楼事件的原委,然后请他帮忙疏通疏通一些关关节节,以便让黄小磊能得到一些关照,至少在关押期间不致受到亏待。“超天棒”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他刚喝下一杯茶后,“超天棒”打回了电话,告诉他一切已经办妥,让他放心便是。他松了一口气,感受到这“超天棒”确实神通广大,非自己这个小小的科级校长所能比也。
更让他感慨的是,这白道上的干部嘛,表面看去,个个派头十足,一本正经。真办起事来,还远不及一个黑道人物那般爽直。更让他可悲和气愤的是,他们对于同是白道上的下属或下级,却总是那样的冷眼冷面,既吃拿卡要,还装腔作势,拿腔拿调的。但在黑道人物面前,他们一下子又变得自矮了三分,也十分的通达了,一件再复杂难办的事情,有时甚至是违法乱纪的事情,只要那黑道人物的一句话或一个电话,就这样顺风顺水地解决了,仿佛那些黑道人物,才是他们真正的上级或上司。
但不管怎么说,能如此快、如此顺利地办成了这样一件大事,他的心轻松起来了,一股倦意随之而来,他坐在沙发上,竟然睡了过去。
待他醒来,天已见晚,窗外的街灯已经通明。他拨通了金老师的电话,想约她出来吃个晚饭,然后,再宽慰宽慰她,他知道此次事件对她刺激很深,打击很大,她的心里一定十分难过,非常的沉重。还有就是,前晚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儿,也不能这样过了就完,没有个后文,如果真是那样,自己还算是个男人吗?可是,无论他怎么拨打,金老师却一直没有接听。无奈之下,他打了一辆车,回城去了。
回到家里,已经是九点过了,客厅里的灯亮着,但黄蓉并没在家。以往遇到这般情形,他的心马上就会沉重起来。他会猜忌,会悲哀,会感到愤怒。可是今天,他却感到自己很平静,很平静。虽然在他的心里也闪现过黄蓉是不是又和王云在一起的念头,但他的心依旧很坦然,也很淡定。
他打开电视机,歪倒在沙发上,可他却不知道自己想看点什么内容。他百无聊奈地按动着遥控键,电视上的节目频道像一页页无字的书,很快被他翻了个遍。他感到无论哪个频道,其中的男男女女都让他心烦,让他生厌。他有些气恼地关掉电视,闭了眼睛,他想让自己的思绪随着黄蓉或金老师去信马由缰。可偏偏黄蓉和金老师都不肯走进他的大脑中来,他感到今晚自己的思绪已不再翩翩起舞,而是像窗外的夜一样凝滞和僵硬。他睁开眼睛,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豪华的彩灯狡黠而虚假,它迷幻的光芒所照亮的,是一片偌大的空虚。
——空巢?空巢!
他不由得心里一惊,起身坐了起来。他环视着这间空旷的客厅,他感觉到它真的就是一个空巢。他回想起了小的时候,燕子飞走以后留在他家的木楼板上的空巢,还有那些被摸走了鸟蛋之后,雀鸟们留在树枝上的空巢。他感到燕子是幸福的,雀鸟们也是幸福的,因为它们筑巢虽然辛苦,但它们的巢,却是自己衔来的一粒一粒的泥、一根一根的草亲自筑成的。可是,现在他的这个巢呢,是谁筑成的?
还有就是,燕子在迁徙之前,雀鸟们在飞走之前,它们在这个巢穴里度过的是一段幸福甜美的时光,那么,他自己呢?自从来到这个巢中,自己过得幸福吗?甜美吗?
燕子和雀鸟都是因为它们飞走之后才形成了空巢,可是自己却是生活在这空巢之中,而且还必须得继续生活下去。一种悲哀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霎时吞噬了他那颗刚才还在砰砰跳动着的心。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心也变成了一个黑洞,一个空巢。它里面没有了爱情,没有了鸟蛋,甚至连嫉恨愤怒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一片败落,结上了几许蜘蛛的网。除此而外,就是一片空虚,宛如此时被迷幻的彩灯所照亮着的空旷的房间。恰在此时,从窗外传来了舒缓低沉的哀乐之声,他觉得这声音十分悦耳,一下子扣住了他的心弦,伴随了他的呼吸,伴随着他血液流淌的声音,潺潺地传遍了他的全身,竟然使得他自失起来了。
手机的铃声响了,他以为是金老师打回的电话,可接通之后,他才听出原来是任元。这个任元,是他的同学,小学没读毕业就缀学了,然后开始混迹社会,后来也成为了“超天棒”手下的一个成员。前些年,凭着“超天棒”和前任校长的结拜关系,一直承包着学校里的建修工程,挣下了不少钱。在闫诚做副校长时,他并没和他攀同学关系,平常相见,也是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曾有一两次,他还在酒桌上故意拿闫诚开涮,以闫诚的尴尬,来博校长一笑。
可自从闫诚当上校长后,他一下子变得殷情、恭谦起来了,不但主动攀起了同学关系,而且,当他知道学校将铺建塑胶跑道后,更是对他死绵硬缠,今天请吃,明天请喝的。还是在他做副校长的时候,闫诚就曾觉得,如果校长是牛,那任元就是寄生在这牛身上的虱子。现在自己变成了那牛之后,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牛呀,庞大的身躯,惊人的食量,一身厚厚的皮毛,还真少不得那一身虱子的。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相依相赖,关系就是这样复杂,也这样简单。
在任元吹天吹地、天南地北的一阵神聊鬼吹之后,最终他还是绕到了工程上来。他直白地表示,如果闫诚把工程包给他,他不但可以给他与前任校长一样份额的回扣,而且以后,还可以参股他的任何房地产项目。虽然对这个任元不怎么感冒,但他开出的条件却让闫诚感到了一种诱惑。想着那些红红绿绿的钱钞,想着那些白花花的美女,闫诚空虚的心,竟然一下子变得充实起来了。他感觉此时的自己,真的变成了牛,没有了那些虱子,他的背上反而痒痒起来了。
恍然之间,他似乎一通百通起来了:那王云是牛,黄蓉不是他身上的虱子么?黄蓉是牛,自己不也是她身上的虱子么?做虱子可怕么?也可耻么?关键是看你怎么个做法。那“超天棒”不也是一只虱子么?现在他却做得比牛还大。当年的那些牛们见到他,还会以为自己是个庞然大物么?——这些哲理性的思考竟然催生出了他的睡意,一倒在床上,他就沉沉地睡去了。很快,是黄蓉,而不是他所企盼的金老师翩翩地就走进了他涎着口水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