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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下葬那天,按照习俗所有直系亲属都要去上山,可是苏里却被苏母留在了家里。苏里拉着苏母的手说她也要去,苏母却反手摔了她一巴掌。
苏里冰冷的脸颊随着袭上神经的痛觉慢慢晕上了温度,疼痛的温度。
她看向外婆,外婆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脚步阑珊地跟上前面抬棺材的队伍。苏父却也只是把手中的烟灰抖落,微微蹙起了眉头,一言不发地转头看向远处的山峰。只有苏裕施舍给了苏里的目光,带着对可怜的人的同情。
所以,最后只有苏里一个人,守在没有一丝生气的家,坐在炭炉旁边发呆。
外面的雪早已经停了,可是她心里却缓缓下起了阳光也融不掉的雪……
……
屋里只有她鼻子堵塞时呼吸的哽咽,还有炭炉里煤炭鸣鸣落落的哔呖声。
一个人这样蜷缩着,让她无法不回想到那些童年里,她一个人也是这样蜷缩在黑暗角落里,咬着嘴唇直到出血也告诉自己不能哭出声。
苏里以为她已经很努力了,她努力让自己变得很优秀,狠优秀!只为了让苏父苏母能重视自己,只为了他们面对自己的时候不再是衣架鞋板,只为了自己的伤能少一点再少一点,只为了自己在家里,能有点地位……
可为什么……所有的努力只要一个错误,就让她建筑已久的世界轰然倒塌?
……
然后,她手机的震动震回了她的思绪。
她从厚重的羽绒服里掏出手机,翻开,看到屏幕上闪着的来电显示——芽辛。
“喂……”苏里尽量压低声音,不想让她听到自己哭过之后的鼻音。
手机那头是一阵的沉默,然后才传来芽辛平淡的声音,“苏里,我今天要回老家去了。”
苏里不由得一颤,眼里已经慢慢凝固的液体又开始泛光,“这么快……就不能过几天再走吗?”
“……再过两天就要开学了。”芽辛顿了顿,然后才又开口,声音低沉让人听不出她的情绪,“苏里,以后就可能再见不到了。”
“为什么?”
“为什么?!”芽辛不由得反问一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给你发过短信了,我和晏路都要出国去读书。”
“晏路?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
“本来我和晏路那天约你到海边,就是想你给个惊喜,可你说不来就不来,给你发短信你也不回,打你手机你也关机,你让我们怎么跟你说!”
“……你什么意思……难道这都是我的错了?!”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这样任性。”芽辛似有些无可奈何,声音淡的极轻。“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那天晚上晏路为了等你,在海边呆了两个小时,最后发高烧送医院了……你怎么想?”
苏里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房子,灰白色的墙壁透着穿心的凉,上面挂着一张让苏里感到陌生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瘦骨嶙峋的老人深凹进去的眼眶里,一双无神的眼睛毫无生气地注视着苏里,让苏里感到铺天盖地的压抑,仿佛那心里存积已久的某种东西要喷涌而出……
“……你就是在怪我!!呵!反正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不管我怎么做都是错的……”
“……”
芽辛再没说话,苏里只是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堵着一团不可消撤的棉花,让她无法呼吸。
良久,手机那头传来一声平淡甚至于淡漠的声音——
“算了,就这样吧。”
……
那声“算了,就这样吧”,让苏里的心立刻停止了下雪,只是缓缓结上了一层冰霜。
她无法自主疯狂地想到了过去的那些日日夜夜,只有她一个人度过的日日夜夜,想到了那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阴闷,想到了昨晚苏裕也是如此一般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想到了今天早上那一切一切刺骨的冷。
她又明明晃晃地感觉到了脸颊上冰心的刺痛,是今天早上苏母甩的那一巴掌,毫不留情,透彻心扉的绝然淡漠。
而如今她又要回去了吗?回到过去的日子?
“什么就这样?就哪样?你们是要哪样?我有的选择吗!!!?半年前你回老家复读,晏路一声不吭就走了,你们就这样把我丢下,有想过我的感受吗?现在我妈不管我硬是要把我拉回家,然后我妈怪我,你也怪我!!我要怎么做??你说我要怎么做!?我怎么做才对?怎么做才能不是一个人?为什么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
苏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着痛诉,不顾形象地乱抹着脸上的鼻涕泪水,只是觉得那一刻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了……
……
最后苏里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状态挂断通话的,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只看到了安安静静躺在角落里已经被摔烂的手机。
她用力扯起了嘴角,脸颊还是硬邦邦地疼痛,带着黏糊的泪痕。她只知道这里如今只剩下自己了。
……
她知道,就这样吧,就只能这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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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苏母一行人回到村里的时候,苏里早已经将摔烂的手机偷偷收起扔到还未结冰的湖里,然后用温水静静地洗掉了脸上纵横的泪痕和鼻涕水,最后在添完屋里的煤炭之后,安分而谦卑地站在庭院门口,等着他们归来。
苏里知道,她没有任性的资本,从来没有,所以她不能让父母知道自己把手机摔烂了,所以她不能让父母知道自己哭的昏天暗地,所以她不能让父母知道自己所有的矫情。
那种只会被世人称之为矫情的无病呻吟。
所以,她始终该吃吃,该睡睡,即使半夜里醒来听到隔壁房间里苏父那震耳欲聋的咒骂声,听到苏母委曲求全的哭泣声,她也只是听完后继续睡去。
然后在每一次的第二天,便会看见苏母越发颓废萎靡的面容,始终散发一副自怜人的气场。苏里知道,她母亲也只有面对着苏父的时候,才会削弱那面对着苏里时那渗进每一寸皮肤的恨意。
所以接下去的那几天,苏母没有再正眼看过一眼苏里,即使有也只是带着苏里无法承受的怨气。而苏父也只是每天官方地向长辈们笑笑打个招呼,然后大部分时间便是在庭院里吸着烟,苏裕便还是一如往常地过着仿佛世界只有自己的日子。
所以,苏里便一直安安分分的过着自己的每一秒钟,安分得只有呼吸还提醒着她还活着。
外公下葬之后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后,苏父便一直不耐烦地说着要离开。
苏里知道,苏父从来的那一天就是极不情愿,却因是死生大事还是不好说辞,只能摆着一副脸色给苏母看。因而不久之后,他们便重新启动了那积了薄薄一层雪的黑色小轿车,带着满轮的泥黄土渍和碎冰,上了回城的路。
满目不堪,无论于何。
……
当车子颠簸晃荡着缓缓离开村子的时候,苏里下意识地回头看着那村,村后是一片绿山青叶顶着少许的积雪,四周环山,却寂静得只有风声在萧瑟,万物静然无声。
如今,在这里,她只留下了眼泪和那湖底里一部残破的手机,却带走了满心的狼狈。
……
童年,在这里,她什么也没留下,却只带走了满身的狼狈……